《何处寄余生》第55章


薛承福表情非常地阴沉,但内心实际却也拂过了些许春风,他不自觉地抿着嘴角,眉头皱着,语气却是凶狠不起来:“别搂着我,烦死了。”
他如今也同薛文锡没大没小了,因为薛文锡真的不同他计较。
时值早春,沿路的桃花开得十分灿烂。薛文锡坐着一辆开不快的旧卡车,卡车的屁股后还冒着黑烟,一路地苟延残喘,发出响亮的轰鸣声。
不过这并不影响车上人的心情。
有的桃花枝长,伸到了车上人手边脸边,薛文锡哼着歌,抬手便折了一朵,别在薛承福衣襟上。
薛承福低头看看,又抬头看着薛文锡。
薛承福身着绿色军装,军装洗得有些旧了,但非常地干净。他因为自知已然无法挺拔,便至少要把自己收拾得整洁肃穆一些,如今这一片整洁肃穆之上突地添了抹艳色,他便觉得怪异。
然而这一抹艳色,在薛文锡的眼里,却是衬得他儿子的脸愈发面若桃花了。
薛文锡越看越觉得薛承福非常好看,看着看着,不自觉地便冲他一笑。
薛承福心里有鬼,就别扭地转过头:“看什么看!老不正经!”
薛文锡就不看他了,笑吟吟地在卡车上颠簸着,望着远方。
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很真实,非常地真实。一日三餐,嬉笑怒骂,他可算活出了自己不正经的本性来,如今他可以专心不正经了,倚老卖老,没人管他。
过惯了这样的日子,他反而模糊了自己曾经享福的人生,觉得那样的生活才有些不真实起来。
他当然是没有忘记了靳云鹤的,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儿子,可自己与薛覃沛的关系因为长年累月的隔阂,早已变得无法挽回了。二人是永远不会真正亲近的,更不会像自己和薛承福这样。
薛承福真能算是个好儿子,跟自己作伴,陪自己不正经。
薛文锡曾经没有真正做过父亲,也从来没有给过薛覃沛慈爱,如今性情大变,却是一股脑儿把他的温情全部灌输到了薛承福身上。
薛文锡承认自己老了,自觉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被平凡的事物感动,比如方才自己手里,如今薛承福衣襟上的那朵桃花。
想到这里,他心里很温暖。又因为坚信家里人都已经在香港安顿好,他便没有什么担心,自以为可以这样过下去了。
他不想去香港,也不想过变回从前的自己,他还得看着薛承福,等他长大呢!
而薛承福,正保持着他阴沉的脸色,打量身旁这个老不正经的薛文锡。薛承福知道薛文锡在想什么,可他不愿承认自己是个孩子,因此非常反感薛文锡种种如同父亲般的行为。
这些天来他一直试图证明自己,在薛文锡面前故作成熟。他也时不时地言出不逊,以此证明自己没有屈居下风。然而这种种表现,薛承福也不得不承认——实在是叫人脸红!
其实薛承福本不是个幼稚的性子,他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般刻意行为才是幼稚到了天上,可他就是忍不住。
此时的薛承福心里揣着种种想法,几乎在胸腔里掀起了滔天巨浪,然而面上却仍是波澜不惊,还在卡车上歪坐着,只时不时抬头看看薛文锡,又低头看看胸前那朵粉嫩的小花。
他很多次想要伸手把它摘下来,但最终又把它别了回去,最后无奈地叹口气,他也把目光投向远处,不再纠缠。
薛承福随着卡车的颠簸,身体也在轻轻摇晃,他任凭自己摇着晃着,看着同样在轻轻摇晃的薛文锡的背影,隐隐约约地勾起了一个嘴角。
第61章 陆拾壹 家园
六月的时候,上海的天气已经是十分闷热了。
阮凤楼奔波良久,终于不堪忍受,在这粘腻潮湿的时节消停下来,不再继续挑三拣四。
小蝴蝶的名字,阮凤楼的嗓子,就是天河园的金字招牌。他几乎不用怎么求人,就已经变得炙手可热。这几个月他作为一个香饽饽,带着浑身上下蒸腾的热气,长袖善舞地自行在食主手里穿梭,然而直到今天,才终于被咬下了第一口。
阮凤楼心中有自己的计较。
如今作为一个沦陷区,上海的世道就是日本人的世道,所有能够再次把阮凤楼捧起来的金主,背后站的一定都是日本人。阮凤楼满上海地找,找了又拒,找不到中意的就继续找,他不要日本人。然而他没有找到。
最终他只能差强人意地,勉强对一个看起来还有些顺眼的上海人做出了妥协。不过上海人,自然是归顺了的上海人,是日占区里还有点钱的顺民。
他也要做沦陷区里的顺民了。
阮凤楼存着这股子不甘,一路夹风带尘地回到家,要告诉靳云鹤这个好消息。
他一巴掌就拍在了靳云鹤头上,面无表情道:“我们要做顺民了,你高不高兴?”
靳云鹤冲他咧嘴一笑,笑得十分之丑。
阮凤楼没法子了,垂下头来叹一口气,喃喃道:“没法子了。不打仗不投日,还能做什么?只能做顺民喽!”
而后嘴里胡乱唱了两句,他走了几个婷婷袅袅的步子,假装手里揽着水袖,又突地转身一甩,直直地看向靳云鹤:“哎,你知道一句诗么?叫做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咱们这可是连条江都没隔呢,沦陷犹唱后庭花!嘿嘿嘿,”而后扑腾着上前,在靳云鹤的屁股上狠狠扭了一扭,又响亮地一拍,“就瞧你以前那小模样,不会也是个卖屁股的吧?”
靳云鹤呲牙咧嘴地,找准机会扭回去:“是又怎么样?碍着你了?”
阮凤楼愣了一愣:“呦,还真是啊。”
靳云鹤嘿嘿一笑:“那你还瞧出我的什么本事来了?”
阮凤楼大摇其头:“确实是没有。”
靳云鹤也晃他的脑袋:“再有本事,也只有一条命,能活下去就谢天谢地。老天不长眼,收你的时候还管你有什么本事?”
阮凤楼横他一眼:“歪理。”
靳云鹤就只是笑,不说话了。
阮凤楼则看了他几眼,而后突然转了话题:“你的脸,真就好不了了?”
靳云鹤显然是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也是一愣:“好不了了…吧。”
美国医生都治不好—这么大这么骇人的一道口子,任谁有通天的本事,还能让它逆着长回去不成?
阮凤楼却皱了皱眉,继续问他:“你这到底是怎么弄的?”
靳云鹤不由自主地别过头去,不想要直面阮凤楼:“不都问过了?自己划的。”
一根冰凉的手指贴上靳云鹤不再平滑的面孔,却是阮凤楼轻柔地抚摸上去了。
阮凤楼不是傻子,他哪里还会继续问下去呢。他只知道靳云鹤大概是遇上了什么要命的事情,要命到他毫不犹豫地就对自己下了这样的狠手。
摸了一会儿,阮凤楼又开口了:“找个医生吧。管他能不能好全了,什么药啊丸的,全部招呼一通,总能有点用处不是?你现在这副鬼样子……真是看得我心烦。”
靳云鹤顺从地点点头,没有说话。阮凤楼看他这样乖巧,一时心疼,就把手移下来,捏住了他的手。
他发现靳云鹤的手在颤抖。
于是他又轻轻拍了两下,却发现靳云鹤是连手带人都抖了起来。如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阮凤楼简直要以为他是受了什么大惊,给吓成了这副傻样。
但他自己此时却是真的大惊了,大惊的阮凤楼慌张地保住了靳云鹤,把他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安抚道:“好了好了,没事了。乖。”
靳云鹤就着阮凤楼蹭蹭自己的脑袋,很快就把脸抬了起来,面色平静,语调安然:“我热得慌。”
阮凤楼啐了一口,即刻放了手,同时不忘推他一把。
靳云鹤歪歪扭扭地一晃,自己抽身而出,爬到床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了。
这些日子,阮凤楼是在外面奔波了,他也并没有闲着。他又说大话了,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天河园是怎么个运转法。
他在这里的曾经,于天河园而言,不值一提。
真是活了小半辈子,一事无成。草包也草包得窝囊。
靳云鹤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苦笑一声,然后两眼直直看向阮凤楼,轻声道:“我对不起你。”
阮凤楼也回看他,正是在床边垂手而立,面色茫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阮凤楼竟是倏地转身,就此走了。
阮凤楼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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