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腔》第59章


“……”
爱丽丝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我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半晌过后又一次不由分说地展开双臂,将我结结实实搂进怀里,“你真是个幸福的倒霉蛋!”
“……”
我默默承受着她收紧的手臂,在心底叹了口气。
我不是什么倒霉蛋,是个幸运儿。
那次访谈不出所料成为了红极一时的争议性话题。街边巷尾大小书店、和各种网上销售渠道的《y》被抢购的热潮席卷一空,亚瑟工作的律师事务所也借机依靠营销手段频繁地进入大众视线,我负责的那档插播节目收视率更是直线飙升,带动这个一度濒临倒闭的小电视台积攒了一定的名气,广告合约源源不断。
克里斯蒂安对他一手营造的结果表示相当满意,直接把我的职位从劳苦奔波的现场记者转成了一档晚间新闻节目演播室主持人,除去薪水翻了一倍以外,播出方式从直播变为录播,我也有了更充裕的闲暇时间……和亚瑟约会。
网上愈演愈烈的热议从“谁是佩妮”转到了“佩妮到底有没有认出亚瑟”“他们曾经在一起过吗”“他们为什么会分手”……我明智地选择了袖手旁观。
访谈结束后,我们四分五裂、陷入绝境的恋爱关系好像自然愈合了。
每周我和亚瑟都会抽出几天单独约会,或者是他带我走遍伦敦的大街小巷品尝一些布莱登从不让我接触的“正常”食物;或者去到哪家私立美术馆,他负责欣赏那些不知所谓的艺术画作,而我则负责目不转睛地欣赏他。我们会躲到不为人知的隐秘角落偷偷接吻,然后他开车——是的,这辆新车还是我们一起挑选的——送我回家,带着几分绅士式的克制给我一个恰到好处的拥抱。
如果气氛和情调刚好,我总会牵着他的领带将他扯进卧室,两到三个小时后轮番钻进年久失修的浴室、伴随着忽闪的弧光灯洗个热水澡,他顶着星辰稀疏的夜空离开前会回头亲一亲我的额头。
……说是“自然愈合”,又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后来我想通了:他每次到我的公寓都来去匆匆,这总让我对我们目前的关系感到患得患失。
“我想换个房子。”
一次晚餐桌上,我一面用餐叉对付碗里滑腻的意大利面,一面小声对他说,“我不喜欢那儿的环境。”
现在我比初到伦敦的那段时间有钱得多。在新闻演播室里,我的工作能力得到了更充分的体现,半个月以后就有几家至少我听说过名字的电视台找上了我,想提供同一类型的节目交由我负责。
这里头或多或少有着《y》巨大影响力的功劳。所以我眼也不眨地委婉拒绝了。
克里斯蒂安听说了这件事,认为这是我对他宣示忠诚的体现,还提前给我发了年度奖金。
“嗯。”
亚瑟探出一根手指,替我擦掉嘴角沾上的一小块肉酱,欲言又止地迟疑道,“或许你可以……”
他终究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半小时后他照例送我到了楼下。
时值午夜,狭隘的巷道上只剩左侧一排路灯笔直站成一线,散发出的沉光喑哑昏黄,交相融汇,在柏油路面两边映起半明半昧的分界:一部分明亮鲜洁甚至可以捕捉到灯下成团的浊尘,另一部分却黑魆魆教人看不清脚下的路。
外头正在下雨,他没带伞,我便叮嘱他留在车里,自己小跑着一头钻进楼道。
双页门的安全锁早就锈坏了,近日来连绵的阴雨让台阶上的湿气霉味更重。我屏住呼吸转到第二层,脚下的灯光虚晃了两下啪地熄灭,只有楼道尽头一粒老旧的灯泡孤独地亮着。
我走到房门前掏钥匙。
走廊拐角处传来一阵沉甸甸的脚步声,一团高大模糊的人影被灯光拉得很长。
夜半,旧公寓,独身女人……
直觉警惕地尖叫起来,危险的气味让我头皮发麻,翻找钥匙的手更加急促。
有如重锤的脚步声忽地快了一倍——
我果断转身想跑向楼梯,不料被人一把扯了回去捂住嘴按倒在墙壁上,脖颈间横上一把雪亮的刀片,陌生人浊重的喘气声就在我头顶漂浮,背光处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听到奇异生硬的异国口音冷静地说,“不要动,不要叫。”
他握着刀的手在哆嗦,连提带着我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给我你的钱包和手机。”
☆、第49章 租客
“……嗨,打扰了,请问我们能不能换个病房?”
挂断给克里斯蒂安打去的请假电话,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一个端着无菌托盘路过的护士,示意对方看向隔壁床几个不断向这侧探头张望的陌生人。
“对不起,女士,恐怕不行。”对方想也没想就半点儿情面也不留地一口拒绝了我的要求,只在临走时顺手拉上了透光的浅绿色隔帘。
我无计可施地耸了耸肩,转头重新面向垂着两肩半靠在床头的亚瑟。他眉间横着两道防止伤口迸开的紧急绷带贴,半透明蛋清色质地下隐约可见一道残红疤痕,吊针的流液软管搭在肩头,药品液滴顺着针端流落进苍白手背上的淡青色血管里。
他身着的统一制式医院病服是奶黄色的,上头还有琐碎细小的鸭子图案印花。
“好歹比刚才强了一点儿。”
我冲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继续不久以前没能完成的动作——给他轻度皲裂的手指骨节裹上创可贴。
“嗯。”他安静地耷拉着指头任由我摆弄,全身都纾缓放松,眼光从头到尾一直没离开过我身上,尽管他脸上的困意难以掩饰地愈发浓重了,他还是勉强支撑着眼皮,昏昏沉沉地偏头看着我。
“说老实话……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至少在当时。”
将创可贴边缘粘合起来,我顺手把纸屑扔进床脚的垃圾桶,有些犹豫不敢迎向他的双眼,“我是说……你应该开车离开的,我的钱包没什么要紧。”
“嗯,你最近很有钱,我知道。”
亚瑟试图牵起半边嘴角,无意间扯动到脸侧的一小块淤肿,导致他眉头一紧,尔后又缓缓平复放松。
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将五指扣进他没挂吊针的那只手间。
其实我不害怕,一点儿也不。这多少使我有些诧异。
回想起一个小时前那幢昏暗的居民楼里发生的一切,我的确还尚存着心有余悸的感觉,但更多的……
我伸出另一只手将帘盖的缝隙合紧。
“你怎么发现我遇到了危险?”我小声地问。
“你窗口的灯一直没亮。”
他眼中的平静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与我交拢的指节压紧,把额头抵到我的额头上。
差不多到了天边朦胧地泛起白亮的时候,亚瑟才得以被允许离开病房。我挽着他的手臂走出医院正门,细凉的风混合着清晨四溢弥漫的光雾,拂晃得眼角酸胀发干。冷意从侧面灌进裙装的领口,他把自己的一条卡其色格纹围巾另一端缠到我颈间,同时抓着披在自己肩上不断受风吹鼓的风衣边角。
不同光源的照明灯底下,亚瑟脚边形成了一片阴影,一小部分光从室内打在脸上,我发现他的眼睑正在不受控制地沉沉往下坠,脸庞显得比平日里还要没血色,看上去非常疲惫。
我拦下一辆黑色出租车,把他塞进后座。
“回你那儿?”钻进车座另一端后我低声问他。
亚瑟微合着双眼,后颈贴在靠枕上,显然被用以保持清醒的最后一丝气力也被耗竭,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挣扎着抓住我放置于腿侧的手,从鼻腔里浅浅出了声:
“嗯。”
他做出回应时若有若无的吐息让垂覆在鼻翼上的淡金色碎发细微拂动了一瞬。
把裹在脖颈的围巾解开,我对司机报出了邮编和街道名。
出租车向目的地启程,我身边的亚瑟逐渐陷入沉睡,失去了对外界刺激的感知,身体不由自主地随着车辆调转的方向滑下来,肩头在几下减速带造成的颠动后朝我歪倒,半边脸贴到我并拢的膝间。
我用双手将他枕在我膝头上的脑袋扳正,借此想让他睡得更舒服点。马路两边的昏黄街灯影影绰绰地透过车窗玻璃投在他的眼窝,在睫毛下方构成半明半昧的淡阴面。
他肯定累极了。
我抿着嘴唇垂下眼,拨了拨挡到他面孔的短发。
尽管那场公寓楼道里的搏斗仍然历历在目,我却不太感到害怕——至少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很担心他,从他拦下那柄短刀的时候开始——或许更早。我想尖叫着告诉他赶快离开,但那时他已经呼唤着我的名字、加快脚步飞身撞开了将我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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