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劫》第6章


江浪见得多了,原本不放在心上,可是这女子拶断了两副拶子也不招供,却叫他心生敬佩。十指连心,许多江洋大盗受得住棍棒板子,却受不了一副小小的拶子。俞碧溪刺死乔大用在衙门受过审,江浪自是认得,她姿容原很秀美,只是受过酷刑之后,面无人色,容颜憔悴,昏然不醒,一双手红肿破烂直至见骨。 
江浪心中微微一酸,开门进去,摸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她敷上。药粉沾肉生疼,俞碧溪醒了过来。她黯然无神的眸子瞧着江浪,忽道:“你们来硬的也好,软的也好,总之,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她气息极弱,说完这两句,又闭上了眼。 
江浪凑嘴到她耳边,以极轻极细的声音说道:“那姑娘姓林,二十岁年纪,爱穿白衣,相貌生得极美。她用的兵器很特别,名叫斩月刀。”俞碧溪霍然睁开眼来,满脸骇异。江浪微微一笑,低声道:“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摸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两粒茶褐色的小丸子,道:“这是两粒固本培元的药丸,你若信得过,就张嘴吃了。” 
俞碧溪微一沉吟,依言张嘴吞下了丹丸,药一入腹,须臾自腹中升起一股热气,暖洋洋地涌向四肢百骸,一时手上疼痛大减,脑中亦渐觉清明。她低声道:“你这么做,就不怕担干系么?明早又会提我上堂,左右不过一死罢了。”江浪道:“那日你刺死乔大用,到底为了什么?” 
当日俞碧溪杀人后,只是供认了杀人属实,却缄口不提缘由,江浪一直感到好奇。然而不管她有什么缘由,官府也只是判个斩立决。俞碧溪道:“妓女杀死嫖客,只为了不甘受辱,试问天下有谁能接受这样的理由?”她微微冷笑,虽在自嘲,却有一股不折不屈的傲气流露出来,神情气质之间倒颇有些林烟翠的影子。 
江浪心中微凛,郑重道:“你告诉我,我能接受。”俞碧溪眼中忽然湿润,轻轻道:“我原本生在官宦人家,十五岁那年,我爹犯了事被处斩,家被抄了,男的罚为奴,女的卖为娼。我一心寻死,老鸨用尽家法也无法,没奈何答应了我做清倌人。我会弹琵琶,也作得几首歪诗,五六年来,也给凝光楼挣了不少银子。那一日,姓乔的来到楼上,说要听我弹琵琶,他仗着乔太监的势力横行惯了,老鸨得罪不起,非要我接。我铁了心洁身自好,倒也不惧,可是没等我弹上半曲,姓乔的就扑上来扔了我的琵琶扯破我的衣裳。他不管我据理相斥、挣扎反抗,说女人进了这窑子就得千人骑万人跨,什么清倌人红倌人,通通是母狗。我抓破了他的脸,他几拳将我打倒在地,说先破了我,再让整个凝光楼的男人免费来乐一乐。他爬在我身上,我感到身上压的是毒蛇,是野兽!我已经是掉进深渊、落进泥坑的人了,这恶魔还要剥去我最后一分尊严!我抓起散落在手边的金簪,狠狠一下刺进他的头顶心……” 
她苍白的脸爬上了激动的红晕,眼里的火苗又亮又热,那双白骨嶙峋、满是血污的手痉挛着、抽搐着。江浪但觉喉头哽住,哑声道:“杀得好!换作是我,也必先杀这恶贼!”俞碧溪闭上双眼深深呼吸。她服下丹丸后精神好了许多,但这番言语又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韩威在外吆喝几句催江浪快走,他没有理会,韩威倒也没进来。 
俞碧溪睁开双眼,慢慢道:“我明知一旦堕身娼门,这一生从此就算毁了,世人不将妓女当人,可是,我却不能让自己沾上泥污,死也不能!”顿了一顿,凄然一笑,道:“本来我只道自己遭遇甚惨,跟小凤妹妹一比,却也不算什么。你知道库钞街上那个卖唱的小凤吧,那时候她哀求,呼救,哭喊,惨叫,二十几个人眼睁睁看她被三个恶徒强暴,却没有一个上去阻止!她救了小凤回来,小凤已经疯了,可是即使她疯了,也承受不起这样的人世。第二天夜里,她跳了井,我们把她葬在庵后,我看见她在坟前握着斩月刀,发誓杀尽天下欺凌妇孺之人——她握住的是刀锋,鲜血从她手心里一串串滴下来……” 
江浪明白她口中的后一个“她”是指林烟翠。他突然想起了玄妙观前她站在群道血泊中的样子,想起她对着那三具女尸掉下的眼泪,一股酸痛自心灵深处冒涌上来——那女子,她是如此锋利,又是如此脆弱!他掉过头,不叫俞碧溪看见他眼中的泪光,低声道:“今晚别睡着,我来救你。” 
他立起身,大步出了监牢,经过韩威时,突然飞起一脚踹翻了赌钱的桌子。 
江浪大步走在下午的阳光下,心头竟微微有一点寒意。很多年前,促使他去挑战武林盟主孟不凡的那股气又重重压在了他的腹间,压得他好生难受。林烟翠曾嘲讽他是闭着双眼来看人间,其实他只是年纪太轻不够仔细,他追捕凶犯时心里体验的是行侠仗义的快乐,他满心希望能让这人间真的变成朗朗乾坤!依着他内心的冲动,便要当场打破牢笼救走俞碧溪,谁敢阻拦,他就一脚将其踢到三山五岳外,但是,毕竟他是一个捕快,毕竟他还是很在意马太平的感受。 
他径直回到住处,正在门口翻晒干辣椒的王大婶笑道:“快进去,有个漂亮小姑娘等你呢。”他心头一跳,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林烟翠。 
他的房门是虚掩的,他有些慌张地轻叩两下推开门,一个一身嫩黄纱衫的少女侧身向里睡着,细细的腰肢深深凹陷,体态轮廓十分动人。他没想到马惜香会来这里找他,瞧她模样,应已等了一阵子,竟在他床上睡着了。 
江浪的房间王大婶天天都会清洁整理,所以他的屋子干净整洁,充满健康新鲜的气息。屋里桌上有一盘晒干的生花生,一杯喝了一半的凉茶。江浪拈起一粒花生投到马惜香头上,直投到第三粒,她才搓着眼醒来,略有些腼腆地爬起身坐在床边。 
江浪故意扇着鼻子,怪声道:“好臭好臭,谁在我屋里放屁了?”马惜香脸一红,骂道:“胡说八道,你才放屁了!”冲上来便去揪他耳朵。江浪伸手扣住她手腕往旁边一扭,她“啊哟”尖叫,眼眶顿时红了。 
江浪松了劲儿将她一推,哼道:“没出息的丫头,又没伤筋动骨,叫成这样!”马惜香揉着手腕,大眼睛一眨,泪珠儿纷纷坠落。若在以往,江浪自会哄她,这时他心中郁闷,反而恶狠狠道:“别人拶断了两副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偏你生得娇贵,什么臭德性!”他这一骂,马惜香反而不哭了,道:“你见过那个姓俞的女子了?她生得美不美?”江浪冷笑道:“十根手指头只剩下白骨,披头散发的,只得一口气在,你说美不美?” 
马惜香道:“中午爹回来心情就很不好,他说捉住了那个法场被劫的女犯,吴知府一味用刑,那姑娘竟比男人还硬气,生生拶断了两副拶子,也没有招出同伙来。爹说,风尘之中有这样的奇女子,当真叫人敬重。明日吴知府还要亲自升堂,那姑娘未必再熬得住,只怕便要丧命在大堂上。江浪,你帮我个忙,好吗?”江浪道:“说来看看。” 
马惜香道:“我想救出那姑娘,你帮我劫狱吧。”她两眼亮晶晶地瞧着江浪,十分热切。江浪心中一动,道:“好大胆子!你爹知道了,连我也要打死。”马惜香道:“我看爹也很同情那个姑娘,只不过他是捕头,却是无法可想。我们今晚悄悄地救了她出来,旁人只道是她同伙救的,绝对怀疑不到咱们身上。” 
江浪道:“你为什么想救她?你跟她非亲非故,连面也没见过。”马惜香瞪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们都当我是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就算我心血来潮吧,总之我听了爹的话,心里就没安宁过,那姑娘也不过大我几岁,命却真是好苦,我非救她出来不可!就算你不帮忙,今晚我也要去,不准你告诉我爹!” 
她跳起身就要冲出去,江浪伸手拉住了。他有些感动,没想到这个大大咧咧、爱玩爱闹的娇小姐也有这样的心肠。“香香,”他忽然柔声唤道,“你是个好姑娘,我很高兴。” 
马惜香娇脸一红,道:“今晚三更,我到这儿来跟你碰头,等着我啊。”她两眼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光芒,在她这样的年纪,或许确实需要做些破格的事情来证明些什么。 
马惜香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轻轻蹦跳。“香香,你是个好姑娘,我很高兴”,他说这话时,声音多温柔啊,眼睛多明亮啊,她只要想一想,忍不住就会微笑出来。她回到家,父亲已经在书房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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