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里的师兄》第59章


鱼十三把这一行往书上抄了,住了笔。他先生是个顶了龟壳的鲤鱼,正趴在珍珠前边瞧自己的尾鳍。见他停了,一愣:“十三,你怎么不写了。”
鱼儿默了默:“老师,这个连枝,到底生得什么样啊?”
老师拿树枝儿挠了挠龟壳上的青苔,咳了两句:“我也不晓得。说是在坊后净业湖畔,可岛上的妖们都没怎地遇过,莫论我们这些川底的散鱼游虾啦。这都连枝四百九八年间了,没更多传什么音信,搞不好只是杜撰而已。”
鱼十三无话。半天把卷下的字句涂了:“老师,既然是史料,就该为真为信,没人遇过,怎么能随意来写呢?”
鲤鱼惊了:“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能抹掉呢!没了这个,让别家瞧见,捅到邪王那里,你不要尾巴啦!小十三啊,我晓得你们鱼家十代都是妖族的史官,很讲究这个,这个,哎,可信也好,不信也好,都写了几百年了,你就别固执了。”
鱼十三没言语,捻了额上家传的那枚碧色珠子瞧了又瞧。课后辞了老师出来,一甩尾儿,向海西边去了。他心下多有郁结,不愿早早返家,便七逛八逛的,往岛侧行了。遇得几只颇眼熟的鲸啊龟的。他很识礼,一一拱了鳍。他挂了事,忧着旁的,却将无所觉,一途窜过了界,待得省转,已辨不得归路了。
他再如何倔强,终究是个孩子,慌也一慌的,便就莽莽撞撞向深里去了,不意咕咚撞上什么,磕了个肚皮儿朝天,晕了晕,叫哪里来的南风顺水一送,递往何处来了。
鱼十三醒时,鳍儿卡在滩涂上边,拔了半天,扯不出来。他渴得很,蹦达两下,眼儿一斜,竟是愣了。三丈外有树一双,缠根连枝的,抱与一处。叶么,朝天横剑的,自是料峭无匹,叫人看着,也寒得很。至于花,生得稍得婉转,一叠一叠招了九重烟水,简直照面湿衣的,一开如笑,把什么山阳旧雨,孤月云天的,都谢到它的枝梢上去了。
鱼儿瞧得怔了,以为书卷诚不欺它,已忘了拔身。又见了树中簌簌一落,谁揽了长庚照夜,烈得能伤人。刹那摧折了什么,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怆怆然坠叶拂花成雨来了。十三见过几多余霞翠微,俱及不上这一霎,牵星邀月的,叫岛上十里火树一城灯,都尽不如的,卷得冬尽春归。
又往枝上生了两人。鱼儿没错目的,瞪了他们。不晓得连枝怎么能结出这个来。他一望,挪不动眼了。觉得他俩长得好看,他瞧了多少公子姑娘,妖中众族的模样本不差的,可他没看过如此合衬的一双人。
他俩也忒矜持了,彼此望得半天,霜发寒衣的那一个,行了两步来搂笑眉俊眼的。可乌发的一退,大抵便是推搪的意思:“云师兄,这都抱了将近五百年了!”
他师兄坦荡揽他:“没够。”
大抵便是师弟的那位,扪了肚子:“饿了。”
他师兄默了默,往十三这边来,一瞧,便寻着了。拎了他,鱼儿一惊,挣了挣,没甩得脱。师弟见了一愣:“能吃?”
他师兄往哪拽了剑:“能吃。”
十三急了:“不能吃!”
他师兄听而未闻的,把锋刃都凑往他肚子上来了。师弟一拦:“师兄,他说他不能吃。”
鱼儿拍了鳍:“是的是的,我不能吃!”
他师兄哂然:“风师弟,你不晓得,哪条鱼会说自己能吃的。”
师弟扶额:“可是,师兄,这鱼识人言,搞不好是风儿辖下的。”
十三嘤嘤嘤憋了泪,哇地一下哭了:“我不能吃!我是妖族的史官后代,你们把我吃了,就没人能写书了!”
师兄“唔”了一下:“妖族还有史官?”
师弟哑然,半天捧了他:“好罢,不吃便不吃,你与我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鱼儿啜泣两把,没声。师兄悟了:“风师弟,他诓你的。他说不出来,要不还是吃了好。”
十三啪哒啪哒甩了尾:“不好不好,今年是连枝四百九十八年了。”
师弟挠头与他一笑:“什么是连枝啊?”
鱼儿瞧他都瞧得晕了,昏昏一句:“你笑起来眼睛里掉星星啊。”
师兄眉都拧得素了,拎他:“吃了。”
十三省过神来,一慌:“不是!连枝就是这棵树啊,你们不正从里边冒出来的——”
“风!”
鱼儿往哪处一望,见着一只麋身龙尾的,大小颇可观,四蹄生云往这来了。一头撞往师弟怀里去,一蹭两蹭把他拱得翻了,饼大的眼里砸了泪来,吧嗒吧嗒浇了师弟一身。十三看得惊了,他晓得这个,山海经里遇过的,瑞兽麒麟。师兄一瞟,甩了鱼儿,伸手来拽神兽的蹄儿。
奈何麒麟修了五百年,早很成气候了,叫他一扯,没扯动。师兄想来有怒,清清静静拔了剑。麒麟终究瑟瑟一抖,仍衔了师弟:“抱一下嘛,就抱一下,你俩都缠了五百年了,别这么小气。”
师弟笑了,给他摸了角。麒麟呜呜还哭:“风,我其实一直一直趴在树下等你,我一直在等你,易风也天天来,他笑,以为最近花开得盛了,你就要回来了。他果然没有骗我。”
神兽咧嘴乐了,拿蹄子抹泪:“他从前诓我好多次,说你马上回来了,我便候着,可这个‘马上’好难等啊,我老等不到的,我等了五百年了,呜呜呜呜。”
鱼儿现下晓得了,这个乌发素唇的,唤作风。旁边那个全天下都欠过他银两的,大抵便是他师兄了。可十三还没把邪王同他俩的关系捋得顺遂,易风已赶急儿到了。
他遥遥提火阶上站了,念及什么,没得近前来。聂风望他一笑:“风儿。”
易风抿了唇,眉眼叫他一句揩得凉了。他背了灯,要瞒人的,拿袖子一搭。可他爹不知何时已掠他身后边来了,把他一搂,往怀中紧了紧:“这许多载以来,三千年也好,五百年也罢,风儿,辛苦你了。”
易风拽他默默掉了泪,把什么痕迹都添往他爹襟前去了。聂风替他抚了背,一问:“鱼干儿吃完了么?”
易风哼哼唧唧没话。他同聂风别后重逢,究竟情怀不成腔调,噎了噎,抠了一字:“没,没吃完。”
聂风一愣:“没吃完?这都该腐了吧?”
易风与他宽心:“不要紧,我经常把它们拿去晒,没坏的。”
说罢才晓得失言,咳了两句,在他爹怀里矜傲半天,添了一句:“我,我才没有舍不得吃,只是年长日久,闲来无事,咳。”
聂风与他捋了鬓发:“我知道的。”
三月之后,易天赌坊起了五百年来第一桩喜事。邪王着人把花树下边一株一株的,拿明珠照了,映得岛上黄昏如昼。姑娘们褪了素衣,鬓上襟下一抹的艳,倒也烟视媚行的,萧萧向道上举了红叶题诗秦晋为盟的贺词。凤凰玄武一旁立了,滴滴嗒嗒吹得古时音,几个鲛人横得几排,拿水笛子扪调来和。
此番阵仗不小,来客也多,妖族各系旁枝都遣了人到,鱼十三亦在其列。嫣翠便于渡口那一方下马石前,折灯相迎,闲务自不敢劳烦易风的。他家主人正撇了旁人,独个儿往坊中同聂风置气。
也是这茬添得喜庆,彼处他爹向房里披红挂绿的,婚衣繁复至极,手足不知向哪串了,正一衽一衽的与自己计较。易风一边拧眉拧得心下都是青的,翠得能跑马了。他拿眼来瞥聂风:“干嘛非得嫁啊娶的,况且你这到底是嫁呢,还是娶啊。”
聂风默了默:“我妈离世之前,她曾说,希望能见着我把事办妥了。如今迟了五百年,她虽早不在了,也还是要操持的。”
易风愤愤没了话。末了摊手:“她也没要你非得骑了高头大马去迎步惊云啊。步惊云那么一人,还得披个盖头,往轿中坐了,我都替他窘迫。”
聂风转来望他:“如何窘迫了?我珍重他,我喜欢他,我愿意千里万里的去迎他,不对么?”
易风叫他呛了一额的灰,哑然,一叹:“也没有千里万里啦,岛上就这么点大地方。”
聂风垂了眉,扯下发上一枚玉簪子:“就是这么个意思嘛。”
易风大袖一挥:“你去弄,我不管了,哼。”
怒完向榻里砸了,没动。聂风怔了:“风儿,这,这是我的婚,咳,床。”
易风哂然:“又如何,这还是我的岛呢,我倒睡不得了?”
聂风无话,没法奈他何的,由他躺了,还给他掖了个被角儿,才冠了朱的,向外边去。众妖见了他,一愣。平日聂风衣尽白的,清着素,现今叫乌发红衫皎皎映下,颊畔浓的淡的,何等相宜,更凭添几分子艳,忒地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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