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第41章


他只是觉得心中隐约有些怅然而已,似乎冥冥之中,一根联结着他与叶明珠的细线,悄然断裂,
让他觉得失去又一重束缚的轻松,又让他觉得惆怅与失落。
宋域沉答得干脆利落,鹰奴于是不再追问。
再行不多时,抱朴观已然在望。
两名仆从,已经先行一步,向广宏子送上名帖。
无尽道人逝后,他的门人弟子,还是第一次登门拜访,其中更有无尽道人寻找多年的继承人有穷。广宏子一则好奇,二则为表郑重,亲自至二门外相迎。
广宏子的年岁,与无尽道人相去不远,须发皆白,眉目清矍。宋域沉一见他便怔了一怔。他跟随
乔空山数年,不知摸索过多少具白骨,是以一见之下,便已察觉,广宏子的骨相,与无尽道人十分相似,必定有极密切的血缘,从年岁看来,应是兄弟,不知为何,无尽道人从未提过此事,又或者说,连他们自己,也不知情?
再想一想,无尽道人曾说他是孤儿出身,不知父母家乡所在,更不用提兄弟了。
广宏子注意到宋域沉异样的怔忡,有些诧异。宋域沉定一定神,拱手见礼,之后才解释道:“住持与先师的相貌,颇为相似,是以有穷一见之下,有些失态,还请住持见谅。”
他这么一说,鹰奴也留神看了看广宏子,他眼力敏锐,这一留心,果然发现了不少相似之处,当下点头赞同了一番。
广宏子心念微动。无尽道人选中的继承者,绝非庸常之辈,说这么一番话,必有深意。
入了内院正厅,分宾主就座,道僮奉上茶后,本应侍立一旁听候使唤,广宏子心有所动,吩咐其余人等都退了下去,略略寒暄几句,宋域沉踌躇片刻,目光落到了广宏子的左足之上,缓缓说道:“先师左足小趾之侧,有一骨突,形如畸趾。真是凑巧,晚辈观住持行步之际,似乎左足亦有所不便。”
精心设计的鞋子,可以掩盖畸趾;小小畸趾,也不会影响行路。是以一直以来,无人察觉广宏子左足有异。宋域沉心中先有了成见,又兼熟知人身奥妙,因此很快发现了这一点细微的异常。
广宏子面色剧变,茶盏几乎把持不稳。
他放下茶盏,交握双手,以免手颤得太厉害,有失体统。过了好一会才长叹一声说道:“贫道自幼孤苦,不记得父母家人,当日遇见无尽道兄,一见之下便觉得亲切亲近,是以数十年间,无论我二人于长生大道何等争议不休,也不曾绝了往来,不是手足,却胜似手足。”
宋域沉暗自嘀咕:“未必便不是手足。”
只是无尽道人已逝,无法问个究竟。
而且,即使无尽道人还在人世,只怕也无法说清楚,他与广宏子,究竟是不是兄弟。
广宏子略略平静下来,又道:“无尽道兄已登仙界,贤侄不必过于萦怀。且在这湖山胜景之间多住些时日,不必拘束,我与无尽道兄本是至交,理当好生照应贤侄。”
他唤来两名弟子,陪同宋域沉一行前往那座小院,自己匆匆进了内室,步履不稳,险些撞在门框上。
鹰奴此时回过神来,越想越觉得广宏子与无尽道人十分相像,不免喟叹不已。世事往往如此,阴差阳错。
宋域沉却觉得悚然心惊。
流淌在他们身体内的父精母血,竟然如此强大,让不知道自己身世的兄弟两人,于万千道路之中,选择了同一条路,都成为了道门中的顶尖人物;同时也让他们于茫茫人海之中,不偏不倚地相遇相识,相知相重,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道,主宰着这两条同源血脉的汇合。
所以,东海那边,在见到他之前,才会因为他源自乌朗赛音图的那一半血脉,而毫不犹豫地舍弃他。
他离开宣州已久,很多时候,都会忽视掉那另一半血脉的存在,然而现在,他却觉得,无论他自己,还是其他人,只怕永远都不会真正忘记,他的一半血脉,来自于那个塞外的蛮族。
不过,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宋域沉收束心神,默望庭外天空,在心中如是说道。
接下来的几天,广宏子或是将宋域沉与鹰奴请到他的住处去,或是亲自前来探访,话题自然是围绕着无尽道人。双方心照不宣。对于已经无法确认的事情,鉴于随之而来的种种麻烦,最好还是不提;然而这并不妨碍广宏子视宋域沉真如自家子侄一般,也不妨碍宋域沉与鹰奴对广宏子的尊敬与亲近。
离鹰奴与陆青的约战,尚有一段时日,宋域沉一行,在葛岭住得很是悠闲。
只是这悠闲不过几天便被打破了。
那一日他正陪着广宏子鉴赏一册新得来的秘本道藏,附近一家名为奉圣观的小道观的住持清游道人匆匆前来拜见,涕泪交加,请求广宏子出面,与强夺奉圣观、赶走观中道众的那群吐蕃僧人交涉。
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崇信佛教,国师八思巴在大都的佛道之辩中,屡次被大汗忽必烈奉为胜者,各地僧侣,势力大张,每每倚强恃势,侵夺道观、驱赶道众。宋域沉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但还是第一次亲身遇见。
广宏子对于清游的请求,只能长叹,派了两名道僮去接引被驱赶的奉圣观道众,让他们在抱朴观中暂时栖身。不想派去的两名道僮回来禀报道,来不及离开奉圣观的道士,都被强行剃了头,扣在奉圣寺中做了和尚——那伙僧人,已经将奉圣观的匾额,改成了“奉圣寺”。就连他们两个,也险些被扣了下来,好在他们及时报明身份,瞧在广宏子的面上,才放了他们回来。
宋域沉不免错愕。他所听闻的僧人强夺道观之事,不过是赶走道士而已,怎么这些僧人,如此嚣张狂妄?
广宏子叹了口气,解释道:“江南释教总领杨琏真伽就驻在杭州。”
杨琏真伽本是西夏国人,乃国师八思巴的弟子,深得忽必烈大汗的宠信,向来敢作敢为,杭州城中的各派僧人,有他撑腰壮胆,自然比别处的僧侣,更加放肆。杭州城内城外那些没有靠山的小道观,不多时便被吞并殆尽,如今连奉圣观这样还算有点儿来历的中等道观,也难以逃过了。
打发惊魂初定的清游道人暂且休息之后,宋域沉的脸色阴沉了许久,开始慎重考虑要不要想办法整治一下那位国师弟子,以免他总有一日要欺到抱朴观头上来。
广宏子摇头而笑:“不必为抱朴观担忧。杨琏真伽是个聪明人,很明白他灭不了杭州的所有道观。”
而哪怕杭州只有一座道观能够幸免于难,也必然是抱朴观。
宋域沉心念一动:“是了,不论何时何地,为帝王者,总不会允许一教独尊。”
广宏子略有异色,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少年。
他原以为,无尽道人教出来的衣钵传人,心心念念的不过是长生大道,于这俗世之事,了无兴趣。他可没有忘记,无尽道人当年,可是半点也瞧不上他们这些终年在富贵乡里打滚、汲汲于纵横捭阖的家伙。
从这一天开始,广宏子将话题转向了道门如今的处境,以及道门最大的对手、佛家各派的现状。
广宏子在长案上铺开一张巨大的地图,指点讲解。他久居杭州,消息灵通,目光远大,心思缜密,将这天下大势与小节,缕分条析,一一说来,整个天下局势,立时清晰明朗起来,如在眼前,如在掌中。
蒙古人的疆域广大,吐蕃、西域等地,以及蒙古本部,多信奉蕃僧,蒙古王廷,又取与汉地文物迥异、不易受汉人控制,自然大力扶持,中土佛家各派,也因此颇受宽待。
至于道门各派,其实自成吉思汗之时起,全真教长春真人,便已万里西行,至成吉思汗帐下,宣讲教义,北地无论蒙汉,或者契丹女真,对长春真人都甚为敬重;龙虎山张天师也正式被尊为天师,总领江南道教。所谓“一官二吏三僧四道”,道门的地位,并不算低,只是不像佛门那样对蒙古王廷更适用而已。
论及道门与帝王,难免要将历朝历代的掌故翻出来一一检视对照。
粗粗讲完一遍,宋域沉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历代帝王,无论胡汉,无论贤愚,无论以何术治国,他们自身,其实都逃不过长生术、炼金术这样的神仙方术的诱惑。”
对长生术最念念不忘、孜孜以求的,无过于这些享尽人间富贵的帝王。
广宏子感慨不已:“不说帝王,便是寻常人,但凡有了贪念,再有点儿余力,又有几个能够抵得过这样的诱惑?”
宋域沉有些疑惑:“既然世道如此,为何没有人来招揽无尽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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