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第72章


这一座宏美大寺,不仅收藏着无数梵文与吐蕃文的经书,还有无数来自天竺、南荒、西域的瑰丽珍宝,可以让他细细研读;与旦增上师这位旧友,也有许多话题可以重拾,许多心得可以探讨。
所以他愿意暂时留下来。
然而他绝不肯将自己长久地束缚在此地。万水千山,如此美妙;世态人情,如此多彩;他还不曾踏遍,不曾看尽,如何能够停留下来?
宋域沉的态度坚决,旦增上师有些失望,一年时间未免太短。他叹了一声:“既然如此,待我的转世灵童回到萨迦寺之时,能否请你再往萨迦一行?”
宋域沉又是一怔,仔细端详旦增上师的面容,一时之间,却无从把握这苍老却永恒的面孔之上的生死之象。
他想了一想才答道:“故人生死之约,有穷不敢不从。”
旦增上师微笑颌首。
转世灵童在吐蕃各教派中出现,不过百年,远远不足以完善,故而,并不是所有的上师与活佛,都能够成功转世。或许,有了眼前这位从死亡尽头卷土重来的故人的襄助,萨迦寺能够找到那转世的真正奥秘,让吐蕃各教派的传承,代代不绝——无论什么样的秘籍图册,都比不过上师的口耳相传,惟其如此,每一位上师的逝去,都是巨大的损失;而每一位上师的归来,都是无上的珍宝。

☆、卷十一:桐花万里丹山路(三)
? 对于宋域沉的提议,李默禅在权衡之后,欣然同意,不过那个将要为恭帝生子的女子的人选,还需先问过韦圆苑。毕竟,韦圆苑是他们的师妹,而非寻常女子。
韦圆苑则要先见一见那位恭帝,而且不是私下偷窥。
韦圆苑的这个反应,让宋域沉颇为意外。
他原以为,韦圆苑要么会慷慨应允,要么会勃然大怒。
但他还是着手安排了此事。
于是第二天傍晚时分,和尊随着两名僧人往经殿去诵晚课时,转过一道长廊,迎面便遇见了与宋域沉一道站在高台上赏鉴远山落日的韦圆苑。
宋域沉与和尊相互问讯时,韦圆苑也转过身来,光明正大地打量着和尊。
夕阳余辉,自韦圆苑的背后照过来,与她的目光一道,落在和尊的面孔之上。
和尊不敢正视面前这个宛若月夜幽兰的年轻女子,感觉到韦圆苑的目光,他倏地涨红了脸,微微垂下眼帘,匆匆告辞离去。
心中却始终萦绕着那个夕阳中的袅娜身影。
那个女子,带着江南烟雨的气息,如此遥远,如此熟悉,让年轻的和尊,心中蓦然生出无限酸楚与惆怅。
宋域沉微笑着侧过头来:“如何?”
韦圆苑轻叹了一声:“当是后主一流人物。”
文采风流,性情温良,只可惜命运不济。
韦圆苑的观感,也正是宋域沉的观感,不过他的感慨或许更多一些。
李后主亡于大宋开国之际,然而萨迦寺中的这位大宋末帝,品貌性情,乃至于才华禀赋,俨然便是后主再世。只不知他的命运,会否也与后主一样,亡国之君,阶下之囚,日夜惊惕,朝不保夕,最终因为一阙怀想故国的《虞美人》,断送了性命 。
恭帝若是能够平平安安地终老于萨迦寺,也算是难得的福份了。
宋域沉转过思绪,看看韦圆苑,笑道:“看来韦师妹颇有怜惜之意。”
韦圆苑轻言细语地答道:“男欢女爱,自然须有他那一点思慕,有我这一点怜惜,方可成欢。”
宋域沉怔住。
他一直知道韦氏兄妹自幼受三清之教,所思所想,大不同于俗世之人,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韦圆苑会如此坦然自若地在他面前谈起这男欢女爱。
韦圆苑习练的不会是□□吧?
韦圆苑却又说道:“更何况,有情之爱,方能生养出聪慧子女。”
她看向宋域沉,似笑非笑。
当日她提出要见过和尊之后才肯下决定,宋域沉嘴上不说,神情之中,或多或少,却露出那种早知她会耽于情爱的腹诽之意。
且看宋域沉这一回还有何话可说。
宋域沉笑而不语。
他的确也无话可说 。
这桩婚事,就此定论。一切礼仪从简,女家自然有李默禅出面,他是东海公主养子,又是这一代东海弟子的领头人,地位身份,都合适不过;男家这边,萨迦僧官俗官都不宜介入,萨迦寺也要装聋作哑,于是宋域沉欣然上阵,论起辈份来,他是和尊的表舅,这个身份,也很合适。
横川和尚与那位天竺僧人婆娑伽罗,分别充当了男家与女家的媒人,在婚书上签字见证。婚书一式三份,一份留在和尊手中,一份在韦圆苑手中,还有一份,由戴总管保存。
让宋域沉意外的是,旦增上师居然也愿意在婚书上签印。
旦增上师不无感慨地向他说道:“我原以为,蒙古人气势正盛,依着中原王朝兴衰的旧例,总有二三百年的国运,可是我如今见了你的那些同伴,忽而觉得,夜月初落,朝日已生。”
所以他改变了主意,亲自在婚书上按下签印。
他即将逝去,一切都可以推到他这个逝者的身上,倒也不畏这婚书或许会被蒙古王廷知晓,却可以为来日结下一份难得的善缘。
旦增上师于冥冥之中,恍惚已经可以看到,曾经的繁华风流、烟柳杏雨,很快便会归来。
只是,再看看李默禅这些人,旦增上师又生出新的感慨。
重生的那个世道,无论如何,已经不会是他当年入蜀时所见的富庶风雅、繁华风流的模样了。
只因为,新的一代,是在杀戮之中成长起来的,在他们身后,有着太多亡灵。
一个月后,方梅山为韦圆苑诊脉,确认韦圆苑已经有孕,李默禅一行人便悄然离去,取道天竺,走海路折返东海,横川和尚会在东海停留到孩子出生、身份证实,然后折返东瀛。方梅山对天竺医术很感兴趣,于是与那位天竺僧人以及平措贡布一道,跟着李默禅去了天竺,打算从天竺转道南荒,宋域沉私下里揣度,方梅山等人,或许是想见一见一直呆在南荒、与当地降头师及巫医们斗法斗得乐不思蜀的乔空山。
宋域沉则依约留了下来,金城之自然也跟着他留在了萨迦寺。
译经论道并不能占去宋域沉的太多精力,他每日只在此事之上花一到两个时辰,其余时间里,或者与护寺武僧切磋,或者骑了马跑到远处的雪山之中去,折腾山中猛兽,攀登那亘古未曾有人登上的雪峰,又或者拉上一二医僧,在萨迦城内城外,查看各色病患,检视各类药草。
旦增上师看着这一切,不免有些感慨:“当年的明先生,凡事布置既毕,便不肯轻动,多爱驱使他人劳心劳力。”
如今的宋域沉,精力充沛,兴致十足,常常喜欢用最直接的武力来对付面前的种种烦难,那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婉转精妙手段,则经常有意无意地搁置不用——虽然偶尔捡拾起来,仍是锋锐如故。
故人虽然重来,却已非旧日面貌。
宋域沉不以为意地答道:“我心快意,又何必追究前世面貌如何、此生性情如何?”
说到此处,他若有所悟,自己今日这样的飞扬肆意,又何尝不是当日明先生的宿愿?
宋域沉敲着几案,沉吟着说道:“那位明先生,是否终生都在遗憾,不能够如我这般踏遍万水千山?他困于病榻之上时,是否一直都在梦想,如有来生,一定要有一个无病无痛的身体,可以肆意行走于天地之间?”
旦增上师缓缓接了一句:“或许明先生以为,他还要保有那世间罕见的心智,才能够不被世人束缚与阻拦,方可肆意行走于这世间。”
视线相接,宋域沉恍然明了:“轮回之道,固然非大智大勇、大慈大悲、大恶大善、至美至坚之人,不能在转世之际不灭灵性;固然是天道有盈亏,有舍方有得,即便是大智慧大仁善之人,也必得舍去无数珍宝,才能够保住那灵性不灭。然而,心中若无这一点不可泯灭的大执念,又如何能从那一片茫茫迷雾之中,寻到重来之路?”
明先生与宋域沉的死生之间,有着数十年的空白。
或许明先生在那片迷雾之中,踽踽独行数十年,却始终不曾动摇心志,才能够慢慢走出。
一念既明,宋域沉即刻问道:“上师远行在即,心中有何执念,可以护住灵性不灭?”
旦增上师微笑不语,面上却有些惘然。
他心中有太多遗憾,也有太多期望,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转过话题说道:“无尽道友坐化经年,不知他心中有何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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