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袖手与君归》第27章


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在平步青云。
而无论历经怎样的狂风暴雨、生死挣扎,他也总是在那里,唇边带一抹戏谑的笑,微眯了凤眼,轻轻瞟一眼他。
于是慢慢地心安。习惯了和他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习惯了和他在暗里兵戎相见。他偶尔回忆过去,还曾隐约想过有朝一日他有了一切,就会收手,或许他们还可以安静坐着对弈品茶。
直到,他如此突然地离开。
等到了那时,他才恍然惊觉那座曾经的巍巍高山,不知何时竟已被他挖得不余寸土!原来水滴,真的可以穿石。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却竟然从来没有想过。
原来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心底,那么坚信着以他那挺直的脊梁,足可撑起一片天,长长久久,没有尽头。也正是为此,他不能容许自己显出丝毫软弱或者退缩——他怎么能忍得了自己不如他!
可就只这么一晃,一辈子就过去了。
如今他也老了,再也斗不动,也没有了相斗一生的对手。像这样静静靠在榻上回忆一生,却只心心念念地想着那一个人,恨不得去回忆他眉间到底有多少细纹,而亡妻的容貌,已是早记不得。
既然如此,他倒有什么脸去教训儿子,逼他去做违心之事。何况怎么过不都是一辈子,他也从来管不动他,就由他去罢。
八王爷走后,那座他在时总无缘踏足的旧府,却渐成他时时探访的故地。他开始慢慢习惯在他住了那么多年的屋里坐上一坐,喝一杯清茶。
晴时阳光还是那样斜斜地照进两扇轩窗,时有微风轻轻掀动满屋浅青的帘帐。他爱看的那些书一如继往被整整齐齐地摆在架上,一局残棋仍是他在时下至一半的模样。
这房间时常有人打扫,一切皆如当年旧样。
只墙角那盆兰花,幽幽地开了又败,来年复重开。
庞籍也总爱在他惯坐的位置上坐下,如他一样捧着清茶,看窗外花木扶苏,举世静好。他时常会觉得恍惚。在这里,仿佛一切都是凝固了的,无论时间,无论空间。他一直都觉得他还在,只是暂时离开。
他的字,他的画,他的瑶琴;
他的椅,他的床,他的气息。
庞籍闭上眼,就能清楚看见那人一双微挑的凤眼带几分清淡笑意,随意瞟他一眼,便低头去喝盏中香气氤氲的茶。然后他又会抬头看着左右随便一处,凤眼微眯,却就是不看自己。
只是那里,在他病重之后,再不能去。一来他身子实在不好走不得路;二来,他也不愿他见到自己此刻的模样。数年前那晚他还嘲笑他已经老了,现在再比起他来,岂非更比不过。这样,不去也就不去了,庞籍想着,几十年都这么过了,原也不必争眼下这一时半刻。
再不过多久,自己就可以去见他了。这一回,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过忘河,喝孟婆汤。不然,他轻轻笑了笑,自己又要忍不住和他争了。
一龙一虎,一旦相见,便躲不开相争到死的命运。所以他必须要记着,这场一生回忆中的清冷空无,还有他曾受的苦,然后再去相见。即使他都忘了,自己总归记得;即使他还要争,他也能对自己说且忍一忍,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现在,他靠在床上想着,那样子,他就是再怎么受委屈,也好过这般数十年负人误己,煎熬清寂。
事到如今他才知道,什么壮志得筹意气纵横,什么权倾朝野富有天下,到头来还不都是一枕黄粱,怎及得上在过去的每一日中,总有人对你微笑。
又或许,这也是因为他原本想要的一切全都到手,反觉索然无味吧。这人的心思,真是难说。
无论如何,他都想带着记忆再去重走一遭,百年之后再来比较,人活一辈子,究竟怎样算是值得。
作者有话要说:
☆、蓼莪
被半生争斗磨光了心神,又竭尽所能在庞统远征的日子里独自支撑着强敌环伺的天下,庞籍终是耗尽了生气,在治平四年第一场冬雪降下之前闭上了眼。
庞统接到消息的时候刚刚下朝。于皇城门外的长街上,他看到最为年轻的飞云骑刘翼远远纵马飞掠而来,心中蓦地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未等刘翼跑到跟前,他已自旁边等候的侍卫手里夺了马缰腾身跃上。待那侍卫反应过来,中州王爷的座骑越影早已奔出十丈开外。
庞籍临去前一直都神志清醒,只是到了最后几日,他水米不进,越来越虚弱。那天清晨,他忽然命人急招管家庞福,拼尽全力开口说了几个字:秋暝图。
这秋暝图,也是八王爷赵德芳亲笔所画。他一生留下了诸多文墨,旁人或许不知,庞籍却清楚,那人此生最为看重的,便是这一幅。
那时他仍年少,曾与他并辔携手,推心置腹,内心明澈正如他画中那泓清泉,依着古树孤峰,自由自在地舒展于松风明月之下。庞籍出身寒门,正一心一意想着如何飞黄腾达,于此间宁静淡雅不得真趣。但见他自己满意得不得了,便也一个劲儿地夸它好。
爱一个人时大抵便是如此,一门心思惟愿他好。便是白的,他若说了是黑,也恨不得夜来悄悄去染了墨才罢休。年少的八王爷便以为他也是真喜欢,当时就命人装裱起来,挂在自己书房。庞籍本想他是画来送自己,便问,赵德芳微微一笑,言道:自然是送给你的。
——那?
——怎么?送给你的,就不能挂在我这里么?
我就是要你日日来我这里看着。
这句当时他没说出口的话,庞籍却是在很多很多年后,方才了悟。
后来二人对立,他偶因政事踏足王府,却见书房壁上早换做了摩诘画作。依旧是明月清风,却毕竟不一样了。他捧着茶盏,看着对面波澜不兴的脸,心中多少有点涩。想来那一幅,怕是早被他撕了烧了罢。然而那样一点针扎似的隐痛,在日日你死我活的争斗中,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隔日即忘而已。
直到八王爷去世,庞籍重又踏足王府,细细在四处搜寻他的痕迹。他一一抚过书房内他留下的所有字画,便是在那时,他竟又见到了那幅本属于他的秋暝图。和其余画作稍有不同,图被尤其小心地装在紫檀衬着丝绢的匣中,拿出来时还带了些许那种浓郁的香。庞籍轻轻展开画卷,不经意瞥到卷轴处的折痕深深浅浅,当是被人看过又卷,卷好又看。他凑近已经泛黄的宣纸,似乎还能闻见经年的墨香。庞籍闭上眼,依稀忆起昔日他右手执笔,左手轻扯起素雅的袍袖,蘸一点淡墨,笔锋怎样慢慢在纸上滑过。他那时在旁边看着,还总觉不耐:他这一画,可又是要占去半日光阴?
“嗒”的一声,听在庞籍耳中,竟似这空寂无人的房中忽然击起了闷响。一点不再清明的泪突兀地晕开在陈年旧纸,荡起其上的一点微尘,映着斜斜入窗的暮色,已是隔世。
自病重以来,庞籍心中一直很安定。庞家已经权倾天下,他一辈子争的、要的,不过如此。而且他的儿子,甚至代替他赵家扫清了边患,眼见着百姓将能安居乐业,他终于可以毫无牵挂地前去见他。即使他还在恨,他也有大把的时间和他纠缠,跟着他、烦着他。那人到底心软,最后也只会拿他没有办法。庞籍有时会想像着他心中恼恨又自恃身份,只能隐而不发的模样微笑。
可临到了头,他却莫名害怕起来。他之前竟从没想过,万一他找不到他,万一他没在等他,早去投了胎,他待如何?庞籍忽然急切地想要抓住一点确定的念想,不由自主开始后悔他病了之后就该早早拿回那幅画。告诉他,他太小气,送人的画还要正主日日跑着去看,他累了,打算先问他要过来。
庞统回到府中之时,庞籍已是弥留。他从一进府就听耳边声声禀报,待进到庞籍房中,已是再看不见旁的什么人。他疾走几步坐上床沿,抓住庞籍的手,唤一声“父亲”。
庞籍感觉到他来,吃力地睁开眼,努力看一眼儿子,却什么也没说。他这个儿子,已经胜过他太多,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他。他又好好看庞统一眼,手指便在他掌中挣动几下,引得被褥微晃。
庞统此时急痛交加什么都顾不得,老管家庞福在旁却看得真切。他擦了擦眼睛,还是上前欲拉开他。
“王爷,您松手。”
庞统猛地回头,眼底的红晕也挡不住霎时四溢的森冷戾气。
“……王爷……”庞福吓了一跳,顿了顿却又去扯他的袖子。“老爷要你放开他。”
顺着他的眼光,庞统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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