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谋》第226章


三人在院中找了几条木凳落座,杜如晦再礼谢过老者,便撩起袍裾坐下,慢慢将那粗陶碗中的茶水饮下。“敢问老丈家中可有余粮要售的?或有绢布绵麻亦可。价钱上,在下绝不会令老丈亏了去。”
那老者不紧不慢地刮竹篾,偏头扭脸瞥了他一眼,手中活计半息不停,“这位阿郎问的俱是租调之物,如今这村庄中户户吃紧,置备着上纳犹不及,何来剩余的?”老者鼻子里哼出一声轻笑,“阿郎大约也并非甚么商户,只怕是官家的人罢。”
胡大郎与穆清一同惊诧地抬起头,将杜如晦从头至脚看过来,并不见有甚么破绽之处。杜如晦亦吃了一惊,噎住了话,继而反倒放声笑起来,拱手称道:“老丈眼力非凡,在下再瞒倒显得小气。实非在下有意藏瞒,只怕唬着乡人,听不到一句实话。不料却被老丈一眼瞧穿,不敬之处还请原谅则个。”
老者放下手中竹篾告了声罪,“阿郎恕罪,老汉闲人多嘴,多有冒犯。”
“老丈如何瞧出端倪?”穆清抿嘴笑着,忍不住插话问道。
“这有何难。”老者扭头见是一秀色胡装女子,便笑眯眯地回道:“哪有商户不沾钱腥味儿的,又一口一个‘在下’这般斯文,再看几位吃水,寻常商户若是渴了,端起碗来便是一通牛饮,哪有这样慢条斯理品饮的。某瞧着,阿郎为官竟肯亲来探问农桑事,必定是位好官错不了。”
众人笑了一回,老者见他们和善,便也不拘谨,又觉着官家人肯同他多说些,难免心上生出几分得意,不觉话也多了起来。
“好教阿郎知晓,咱们这处说是每丁得田百亩,实则是个虚数,这百亩田中尚有几十亩祖上传下的永业田充数,所收粮食也作不得个准数。况且有的人家男丁兴旺女子少些,这租是不愁缴的了,可还有绢麻为调,却是缴不上的。亦有女多男少的人家,情形正是相反。”
杜如晦慢慢皱起了眉头,沉吟半晌不语,胡大郎则忙忙地从随身的囊袋中掏出细管小笔,匆匆记录。
老者一壁说着话一壁手里编出一只竹篾小篓,望着这小篓又道:“便似眼下,某家儿郎俱往官中服正役去了,家虽有好田好麦,却苦于无人收割,某年老体弱,终究折腾不动,只得出几百文钱,央求邻里相帮着收地,毕竟不是十分富庶,几百文也非个小数目。思来想去,好歹还会编作些小物件,隔几日拿去城中西市售贩,略换几个钱贴补贴补。”
这徭役穆清亦是知道的,原在东市听康三郎等人论起过,商户们因有富裕。虽难避正役,大致予些钱帛便能抵充了四十日的正役,官家屡禁不绝,左右未出过甚么乱子,故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了。
农户中的寻常人家哪里去弄那么些闲余的钱帛来避正役,无不老老实实地去服满四十日的徭役,一来二去。倒是将租调给耽误了去。怨不得百姓拖怠。
杜如晦自木凳上站起身,在院中踱了几步,转向那老者道:“多谢老丈直言相告。在下叨扰半日,耽误了老丈不少功夫,这便告辞。”
老者起身相送,直将他们送至村口。三人策马跑了一段。环村转过一圈。回至高地时,四郎跑尽了兴。正从马背上往下跳,穆清上前牵过他的手,见他脑门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子,刚要替他擦拭了去。他的小手却从她手掌心里滑脱,欢叫一声“阿爹”,蹬蹬蹬地跑向杜如晦。
杜如晦携了他的手。将他带至一块大石上,面对着地下广阔无边的金色麦浪而坐。穆清从这父子二人的背后望去。只见一个遥指,一个仰头探望,也不知说些甚么,偏西渐沉的秋阳精心地勾勒描绘出一幅和暖的人伦图,使得她一时望痴了去。
坐不了多时,眼见着日影偏斜,一众人井然有序地收拾了装车,悠悠地往城中返回。
连日无话,穆清一如既往地装病躲避宴席集会,杜如晦每日一开坊门便去上朝,午后方回,闷头在书房内不出。直至三更才见他熄了书房烛火,轻手轻脚地回正房安歇。
穆清只觉见他越发的难了,干脆每至晚间闲暇时便只在他书房坐着,伴着他一处,替他挑剪烛心,煮茶暖手。无事时或翻看书册,或笨手笨脚地做些针黹,或甚么都不做,呆坐发怔,偷眼瞧着他伏案疾书,凝眉深思。
过了三更,穆清便撇下书册针线,至后厨亲去制些吃食,端来予他充饥。两人时常同食一碗汤饼,她只拣那逗趣儿的事说上一两桩,意在能使杜如晦松泛松泛。
秋风连吹几日,天气日益干冷起来,寒意渐浓,冬至大祭至。
李世民登基头一年冬祭,十分看重,直将礼部上下忙得沸反盈天,大小官僚一丝不敢大意,在官署中操忙足有半月未敢归家。连带着太常寺光禄寺等部跟着一同奔忙。
穆清暗自揣测上一回在立政殿里直直地回明了长孙氏,自己的身份尴尬,颇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意味,又推拒了吴国夫人的敕封,大约这一回大祭也就没她甚么事了。岂料长孙氏仍遣了内监大张旗鼓地往永兴坊来宣。
至大祭这一日,天冷得教人发怵,眼见着有大雪将落之势,穆清裹紧了深色毛斗篷,缩着脖子登车入宫。行至朱雀门前,仍是要下车步入,这一路行得她手脚僵冷,呵出的热气几乎要立时凝成冰沫子,却不好走得过于瑟缩。
今日人多,前来引路的内监是个脸生的,穆清笑着道了声谢,顺势问道:“怎不见吴内监?”
小内监弓腰一面走一面答:“劳顾夫人惦记,他老人家能者多劳,且有得忙。”
穆清微笑着点点头,再不作声。行了一段青石砖路,转入內苑,渐显出些草木奇石来。这些景致穆清并非头一回见,却仍不免放慢了脚步,多瞧了几眼。却见冬日萧索的园子里头,多添了许多芦苇杆子,有些依水植种,有些干脆成片地遮掩了旁的造景。
小内监伶俐,颇能体会意思,见穆清目光流连于此,嘴碎念道:“夫人瞧着这些苇子可好看?这一两月里急急地立起来的,倒是别有一番风光。”
“有甚么说法没有?”穆清脸上和煦一笑。
“这……夫人不知?”小内监低头左右一探,明知宫中忌讳闲话,踌躇了半刻,终是忍耐不住,小声道:“听闻原是英华夫人因思乡,便爱极了宫中一处芦苇,想来夫人大约也是知晓的。”
穆清轻叹一声,点点头。
得了她这声叹,小内监胆子略大了起来,“前两月,也不知哪处传出的话,只说英华夫人……夫人她,归不得故里,魂魄难安。皇后殿下亲下的旨,宫中广植芦苇,以慰英华夫人之魂灵,故才有了这些个,此处的还算不得甚么,待会儿到了立政殿,那里的苇子茫茫一大片,那才叫一个好看。”
穆清从胸口舒出沉沉的一口气,语带了几分哀伤,喃喃道:“到底是皇后殿下有心了。”
“可不是这么说。”小内监接茬道:“圣人亦因此盛赞了皇后殿下,贤德柔淑,为天下女子表率,奴婢亲耳听着呢。自此圣人往立政殿来得勤……”他忽然觉察出了自己的失言,立刻住了嘴,讪讪笑道:“奴婢造次了,这原不是奴婢们该多嘴的。”
“无妨,左右我只当未听过便是了。”穆清细声带过。小内监心中大定,自忖,都道这位顾夫人利害且胸怀宽广,自不比那起子跋扈多事的夫人娘子们,既说了不理论,便绝不能做出背后告阴状这等事来。
穆清强忍着寒意和心内无边的笑意,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着,嘴角微微上翘,勾出一个淡淡的笑,小内监若敢抬头仔细去瞧,倒是不难发现她眼中的笑竟比这寒天更阴冷。
☆、第二百一十九章 茫茫大梦(三)
冬至祭天大礼的气势果真了得,穆清以往只在书册上看过这一国礼,却不曾亲临着场面中,此番虽是远远瞻观,极致的庄重肃穆下,仍觉心魂激荡。磅礴的礼乐隆隆震彻天际,城墙下军兵黑压压地列了一大片,齐齐整整地高唱《无衣》军歌,以慰祭往年征战中战死沙场的同袍们。
歌至一半,天空中飘扬起鹅毛大的雪片,伴着苍凉低沉的歌声,使得大兴殿前的祭台愈显威严庄重。典仪官上前念过祭文,请了李世民同长孙氏一同洒酒祭奠,拜天祈昌。帝后祭过玉帛之后,以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为首的大僚随之祭拜,依次轮下。
这一段耗费了许久,穆清与一众夫人们立在朔风飞雪中观礼,无不腿脚酸麻,寒气侵骨的,无人敢出声怨怼,俱咬紧了牙关强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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