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纪年》第2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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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下去,看着尘晖安静的背影,似乎比平常人还要瘦弱,可那个人身体里的力量,究竟还有多少是自己不曾发现的呢?励翔带着这样的疑问,闭上了眼睛。
远处的舒沫站了起来。她仰起头,揭开了遮住头发的披巾。点点冰凉落在她的面颊上,居然下雪了!
西荒四季并不分明,早晚温差极大,倒似一天之中便有春夏秋冬一般。特别是在这片广裹的无人区里,最近的人类聚居地无依谷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荒原上无遮无拦,气候更是变化多端。
舒沫放轻脚步,慢慢踩着遍地的碎石走到尘晖身边,正想俯身把宽大的披巾盖在他单薄的毡毯上,却发现尘晖的眼睛一直大大地睁着,在黑夜里静静地注视着她。
舒沫惊得后退了一步,手中的披巾飘落在地上。
“下雪了。”她尴尬地嗫嚅着,俯身捡起披巾。
尘晖掀开身上的毯子坐了起来,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你想和我说话吗?”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再不像少年时代那样羞涩。
她慌乱地看着他,没有开口。从无依谷的草屋里出来之后,他虽然默许她留下来,彼此之间却一直在逃避。正不知所措之际,尘晖却已站起身朝着远处走过去,看来他不愿意吵醒励翔。
“你想跟我说什么?”等舒沫跟上来,尘晖疲倦地问。
“没什么……”自从与尘晖重逢之后,舒沫感到了自己的左支右绌,而以前的她,就算内心再痛苦,行动上也依然从容不迫。看来她是老了,她的心,再不像以前那般坚强。
“我只想……问问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口不择言地道,就像一个猝然被先生提问的孩子,慌乱之中只好随口背诵出一段文字,希望能够蒙混过关。
“我这些年的事,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尘晖背对着舒沫,低低地笑了一声,“或许沫姐姐嫌不够,还想知道更多?”
“是的。”舒沫点了点头。这是实话,对于尘晖这些年的遭遇,她确实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甚至是全部。
“好吧,我都告诉你。”尘晖的一只手扶上了身前的岩石,低哑的声音在黑夜里响起,“萍姨把我救活之后,依旧把我安置在公主祠里养伤……或许说是关押更确切一些。日夜都有木兰宗的弟子看守着我,防我逃跑。呵呵,其实我那时踝骨都碎了,怎么跑得了……有一天,我实在太渴了,却根本没法出声叫人,而那个看守我的人早偷跑去买酒喝了。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爬到了公主祠外……”
他停了停,抬头看了看漫天飞舞的细碎雪花,嘴角含着一丝自嘲般的笑意:“那天也在下雪,和现在这场雪一样小。我伏在冰冷的地上,却找不到水,只能努力仰起头,想要接到一点儿雪花。那些雪花却故意飘啊飘,不肯落进我的嘴里,可能连它们也知道我是有罪的吧,只有我的血才可以滋润自己的喉咙……”
“别说了……”舒沫捂住脸,虚弱地道,“求求你别再说了,我……我受不了……”
原来,你也是会心痛的。尘晖背对着舒沫,凄然一笑,果然不再将那报复性的语句继续下去,他顿了顿,又道:“后来,萍姨就来了。她说各位主祭本来一致要将我驱逐出木兰宗,是她力排众议保留了我的宗籍。”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下,“为此,她要我和她签订一个契约——我的额头上必须嵌入代表契约的双辉珠,死了以后把灵魂奉献给她,好复活以前的朔庭少司命。”
“宗籍有什么用,她凭什么用这个来胁迫你,”舒沫愤愤不平地道。
“对于云浮世家的人来说,宗籍自然没有用。”尘晖苦笑了一下,似乎站得累了,扶着身前的岩石微微弯下了嵴背,“可我从小就是在木兰宗长大的,木兰宗对我而言,不仅是我的家,也是我灵魂的归属。一旦被驱逐出去,我就会永远背负着罪孽,连一点儿赎罪的希望都没有了……”
“所以,你选择传播净水,惹要行善积德,”舒沫不敢再继续问下去,连忙转移了话题。
“我原本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无是处,原本只是师父手里的木偶而已。我来到西荒,只是因为这里没有人认识我,嚷嚷……不会知道我过去的罪孽而已……”尘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嗓子越发嘶哑了,终于撑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依旧背对着舒沫,用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死死地堵住嘴,发出声声沉闷的呛咳。
“你别说了,我不该引你说这些的。”舒沫不敢上前,只能呆在原地看见他弓下身,竭力想把咳嗽声堵在喉咙里。
然而尘晖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放下围巾,继续吃力地道:“我从九嶷郡取道向西,想要穿越格林沁荒原,却没走多久就病倒了。我在一家小客栈里躺了一个月,花光了萍姨给的所有盘缠,高烧一直不退,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偏偏那个客栈的伙计见了我额头上的双辉珠,以为是什么宝物,便起了谋财害命的心思,想把我的头割下来好挖珠子。谁知道他一扯开我的围巾,就看见了我脖子上的伤,当即吓得大叫,说是断头恶鬼还魂……我原本病得不清,加上心里又恐惧,又气恼,顿时昏了过去……咳咳,醒来的时候,却是被绑在院子中间,巫师泼了我一身狗血,然后把我扔到了山谷里……”
“对不起,对不起……”舒沫蓦地捂住眼睛,泪水却仍旧从指缝里溢了出来,一点一点地打在身下的沙石地上。
“别哭了,我其实……其实是因祸得福。”尘晖笑了笑,手指紧紧地抠住岩石直起身子,“山谷里有一个隐居的冰族人的村子,是那些村民救了我,说我的病是因为喝了当地带有毒质的水引起的……也是在他们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简易的净水缸,这才知道干净的水对于一个地方的民生有多么重要……我花了一年的时间钻研怎么改进净水方法,终于知道我该怎样用余生的时间来赎回我的罪过……”
“你不要再提‘赎罪’这个词了,当初的事情你根本就无法控制!”舒沫红着眼睛,对着尘晖咆哮道,“你以前不是老是唱歌说‘我什么都不怕’吗?为什么现在就这么怕面对事实?也许,‘赎罪’对你来说,不过是一个逃避的借口罢了!”
“也许是一个借口。”尘晖顺着面前的岩石滑落在地上,用一只手撑住地面艰难地喘息着,“我其实真正害怕的,是面对你们,所以要远远地逃开,不跟任何人相处得太久。我害怕原本母亲一样的萍姨忽然变成了审判我的法官,我害怕最好的朋友鉴遥忽然变成了指证我罪行的证人,可是我更害怕……更害怕我最爱的沫姐姐对我挥出利刃……”
“尘晖……”舒沫也跪了下去,膝盖感受到西荒的碎石带来的疼痛,她试图伸出手扶住尘晖不住颤抖的身体,柔声道,“不会了,我保证以后都会对你好……”
看见她伸过来的手,尘晖下意识地一闪,重重地撞在岩石上。
“不,我更害怕你对我好……”他紧紧地捂住胸口,嘶哑的嗓音痛苦地从唇中流淌而出,“那一天,你也是对我那么好,从来都不曾那么好过……那一天,你就像无边黑暗里的一道光,我以为那是拯救我的光芒,却不料……是割断我喉咙的刀光……我害怕,你现在这样温柔的时候,也会随时再给我一刀……我再也经不起第二刀了,我再也没有力气承受了……求求你,放过我……”
舒沫怔怔地听着他的话,盯着他紧紧揪住自己衣襟的手,忽然猛地扑上去,一把扯开了尘晖的衣襟,露出他瘦骨嶙岣的胸膛。
尘晖悲唿了一声,想要将衣襟重新掩上,舒沫却一下子向后倒去,勉强撑住身体的手臂不住地颤抖着:“它……它怎么又长出来了?”
“它一直都在。”尘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上长出的绿色植物,藤妖的生命力那么顽强,哪里是当年舒沫一施法就能清除的?
“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舒沫看着深深扎根在尘晖胸口里的叶芽——那明显是最近才新生而出的。
“你出现的那天。”尘晖合上衣襟,仿佛虚脱一般靠在岩石上,一边咳嗽着,一边闭上了眼睛。
果然是那个时刻,打破了他这么多年来苦苦维系的平衡。舒沫慢慢地站了起来:我的出现,真的给你带来了那么大的痛苦吗?如果我继续固执地留在你身边,你是不是永远都不能摆脱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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