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眼儿媚》第58章


公子独自走着,不知何时他身边的人都不见,他步子不快,也像在等我,我便还像往常,跟着他的脚步走,看着他骄傲的,沉重的背影。
我们踏着残雪,默默的走了一阵。化雪的这天,奇冷,我能看见他口中呼出的白气,我也呼一口,看着那白雾慢慢散了。不知何处,一阵彻骨寒香袭来,稍稍呼吸,便直沁心底。随之看去,墙角有一株腊梅,细条枯枝上缀了一粒一粒黄色花苞,在雪泥中,呈现出剪裁般的凝立效果。
公子肩膀微微一耸,我立刻跟着停下脚。从来我和他,不用多语便有这种默契。哪怕在各怀心事,物是人非的此刻,依然保留了这种本能。
公子伸手抚触那些小花苞,深呼吸了几口。
“白梅若雪砌玉阶,红梅若胭脂融冰,但我却独爱腊梅。这一株梅,是小时候,叔叔带我一起种下的。”
原来这一株梅却是旧相识,他眉目间现出深思和思念。
“你东坡大哥好不?”
我说东坡大哥还在密州苦熬,密州那地方本来艰苦,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所以回回来信都满是义愤。
公子一笑,“他在外又写了两篇佳文,先斩《小畜》,后斩《大畜》,攻击讥刺新法。加上他弟弟,又一起奏了一本。”
呃,我语塞,这个我却是不知道,但东坡干得出这样事却是毋庸置疑,看公子语调还是清淡,似乎不拿这当一回事,他眉宇中的郁结已经浓到化不开,现在再加上什么,也不过如此了。
“世人怨我谤我,又能如何?”他轻轻捻起一小瓣掉落的梅花,送到鼻边去,“即便连晴初也不能理解,那……也没有什么,我总是做到我要做的”
我默默点头,我知道他是不想让老夫人那边当真搞场滴血认亲的闹剧,所以想自己先挺身出来将敏儿带走,可是晴初不相谅,他也不解释。
“麝奴,这阵子是苦了你,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但我没有话说,我以前见他总是塞了一肚子话,不管说出多少,都有一句最要紧的话没有说,但这时却连那一句也没有……哪里是不爱,我只有爱他爱得更深沉更绝望。在这一片百味交集下,惟有静默,惟有静默……才是合适。
最后我说,现在,我只要晴初快乐。
他点头,我也只要,她快乐。
他独自走了,我目送他踏着残雪泥泞的小径远去。一些碎屑的梅花瓣坠落在地,寒香浸入骨髓,似乎将血液也浸冷了……
但晴初却是最不快乐的人。
自那天起晴初失去了笑容,敏儿的奶娘她都不满意,亲自挑选,询问,仔细着人盘查来历,凭空多了无数琐事,她还兀自不休。我看不过去,她说,你不知道,有人要害我和敏儿。我只好摇头。但有前车之鉴,所以也不拿她的话做胡话。
敏儿日夜啼哭,晴初百般爱抚,霁月楼内愁云密布,敏儿虽生的白胖,其实先天不足,常常吮吸也困难,要拿指头沾了奶水去喂,有时候白日沉睡,夜晚终夜哭闹,霁月楼内人人不能睡。大夫说满月小儿不宜用药,相国和夫人都来看,夫人也是烦闷,晴初更加沉默,轻易也不跟人讲话,饶如此,还是每日有几个婶娘,姨奶奶,不停地来探问。人不亲自来,丫鬟仆役也是一日几回的来。后来晴初烦不胜烦,但这套规矩总是免不得,她便说病,不起身,有人来就要我挡。
敏儿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大夫已不肯开方子,公子找高人寻的偏方,晴初也并不真的信。这时府内流言纷纭,都知道少夫人与公子的关系如履薄冰,有人传言少夫人不日便会回庞府,现在关着门,是在收拾衣服箱子了。几时回去?有人打问,答的话便更隐晦和惊悚了,据说相国大人被朝臣联合参奏,很可能会被黜免……圣上现在已不肯再见大人……种种流言在府中不胫而走,每个角落都有人窃窃议论,几处管家都严查造谣者,但霉菌一旦滋生便再也刹不住。眼见大厦将倾,人人惶惶自危起来,有人开始私自偷运东西出府,叔叔那里加强了夜间守卫和巡查,但是据说两位叔父自己也在暗自囤货,遣散后的退路,
流言开始盛行,如恶毒的蘑菇云,连街坊都有传言。因为晴初不信相府的药,我亲自去药店配,却听到有人正议论府中事,将晴初说的十分不堪。我怒火中烧的,立刻动手,将那人教训了一顿。
那人捂着被我踢肿的头脸,又怕又怒,“你这小哥儿是谁?没有王法当街行凶?”
我把适才弄散的药全掷到他脸上去,“你跟我讲王法?你诬蔑当朝宰相,马上就能拿你问官!你敢不敢跟我走一趟?”
旁边人来劝架,“算了算了,这为的什么?相国家事岂是我们能管的?”
那人走了,一边不甘示弱的丢狠话,“你有种别走喏,你等着有人来收拾你!”
我冷笑,就站在原地等着他。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实在是太想发狂一场。
那地痞果然又招了几个人,几个泼皮将我围住,我不等他们发作已经出手,我感受着拳脚痛击在身体的痛快,也感受着别人的拳脚挥在我身上的痛快,我太想要这一场发作,太想毁灭和被毁灭。
终于有人认出我是相府的人,是公子雱的亲随。登时众人一哄而散。我仍不罢休,只想赶着大麦上前去踢他一顿,但他们已走得鬼影也不见一个。我慢慢整理着破损的衣服,脸上手上都火辣辣的痛,嘴角也牵破了,却是这多日来,唯一的一丝畅快。
忽然一匹小驴直冲到我身前来,我看清那是小麦,上头坐着小果儿,
“快回去!”她带着哭腔,“都在找你……快!”
我心沉下去,立刻打马回相府去。人人面色沉重,见到我的狼狈相也不多问,只是默默侧身让路,我也不下马了,一溜烟骑到霁月楼,没进去,就是一片哭声。我冲进去,几个丫鬟都面如死灰。静生看着我,嘴唇颤抖一下,终于说,“小公子……”
我心中一空,“晴初呢?”我大声问。不等回答就向楼上跑,迎面撞上伍妈妈哭的揪起来的脸,我推开她就掀帘子进去。
晴初正坐在小床边,敏儿睡在她的膝上。我一步步过去,她们是那样沉静,让我屏息。我低头看敏儿,沉静的小脸再不见痛苦,没有哭泣,没有那些突然的窒气,也没有了声息。
晴初慢慢抬头,看着我和别人斗殴后的伤痕。她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麝奴,你回来了?敏儿没有等到你。”
我握住晴初的手,她的手竟是一片温热,温热的盖在我冰冷的颤抖上。
“麝奴,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再也伤不到我。”
慢慢的,我蹲下,再将头轻轻搁在她膝上,旁边是敏儿小小的安静的头颅。逐渐的,我的泪也收了,心中竟然一片空漠。我和敏儿一起这样偎依着晴初身上的温热,敏儿的永恒沉静之中是我慢慢匀细的呼吸。我闭上眼,放任自己的疲惫和困倦,我心里清楚,这是最后的平静。在晴初这样失常的安静之后,谁也预料不到的灾难即将来临。
第四十三章、强极则辱
晴初,我不能不让自己回忆到这一步,已到这一步,谁也不能阻挡往事再次侵蚀,就像那时,谁也不能阻挡你的决裂,公子的痛苦。
但我献上一切,也换不回你的孩子,我怎么挽救你从拥有他到失去他,不过短短3月的不幸。
霁月楼白日无光,夜晚无灯,从日到夜,尽在一片黑暗里,没有人声,没有生气,似乎无边的永夜来临……也许我的回忆出了问题,过久的时光尘埃厚厚堆积,蒙蔽了我的眼睛,将那层灰烬挑开,让我看回那一段时月,真实的情况是——
事实上那阵子霁月楼日夜灯火通明,哭声震天,小公子夭折,吊唁的人来往不绝,管事的五夫人,又一次将持家的能力淋漓发挥,她神采熠熠,每日里过来照应,逢迎宾客,往来登记,食宿分配,人手调度,都是她一手安排,一个孩子的离去,成了相国府里近日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相国来了,黑沉沉的脸上乌云密布,悲伤使这这脸愈加肃穆,相国久久站在灵前,只是长叹,却不说话。他不说话,余人也不敢说。夫人在旁边哭得呜呜咽咽,最后老夫人亲自来了。
老夫人有八十多了,雪白的发髻一丝不乱,一色的白玉簪饰,面色凝重关切。我早听说这位老夫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一手带大相国兄妹十人,半身操持而持家有方,生平几历波折而宠辱不惊,是当世最有威望的几位公侯太夫人之一。这时见她身边四名丫鬟,背后又站着执事妈妈,高妈妈等人,但她不要旁人自己扶持,自己拄着拐棍稳稳站着,半晌,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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