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百年》第130章


弘昼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我背不出书,先生打我,我把戒尺抢过来折断了。”
额娘却仍是笑着,没有责怪,反而掏出丝绢来给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让背什么?”
“《千字文》。”
“天申真的背不出来吗?还是没有好好背?”额娘还是在笑。
弘昼嘟起小嘴,腮帮子吹得鼓鼓的,“我压根不懂那东西的意思,怎么也记不住。”
她起身,掀了竹帘子进屋去,不过须臾便拿着本书出来,牵起他的小手,往桃花坞东南角的小亭子去。亭前溪水潺潺,一条用黄石砌成的溪槽将后边山上天然的清泉引入坞中,绕亭而淌。
额娘拉着他坐到溪边的一块平整石头上,给他脱下小鞋小袜,将他的小脚丫放进清凉的溪水之中。弘昼顿觉,只一瞬,原本的燥热心烦尽皆被那汩汩凉溪携去。
再回头看额娘,额娘却也脱了鞋袜,撩起袍子,挽起绣宽边的裤角,把双脚泡入溪水之中,与他并肩而坐,笑着说,“《千字文》,额娘也不会背,这样吧,额娘与天申一起背书。咱们只要把书背出来了,阿玛醒了也就不会责罚了。”
弘昼乖巧地点了点头,王府中的人都传言,阿玛最宠爱额娘,虽说也有不少风言风语,说阿玛是为了拉拢额娘的母家假意宠爱额娘,但他却觉得,额娘真的很懂阿玛的心思,每次维护他,都让阿玛没个奈何,所以,额娘的话,他是最听的。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句的意思是,天是青黑色的,地是黄色的,天地形成于混沌中……”额娘的声音如百鸟鸣唱,悠然入耳。
溪边的大树恰好遮住了烈阳,阳光从疏落间离的树叶间丝丝投下,落在水面上,溅起点点金银光芒,反射在额娘皓雪般的肌肤上。
四只脚丫在水中起起落落,拍打中串串水花飞起,日光与水色一起荡漾,琅琅书声萦绕在静溢的园林中。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弘昼摇晃着小脑袋,得意地背出最后几句。
额娘蜷起身子,将光光的双脚踏着他们坐着的大石头上,拍着手掌笑看他,“天申好棒,背出来了!”
弘昼笑得越发得意,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道,“是额娘好棒!”可说完了,却又添了惆怅,“额娘,您为什么对天申那么好?”王府中盛传额娘不会生养,弘昼心里好怕,怕额娘是因为自己没有孩子才偏疼他。
“因为额娘喜欢天申啊!”身边女子笑颜如花。
“额娘为什么喜欢天申?”弘昼又问道,转瞬间想起了自己在廊下见到的一幕,“是因为额娘喜欢阿玛吗?”
额娘倏然一颤,默然无语。
弘昼摇摇小脑袋,叹了口气,“唉,谁会喜欢阿玛呀!哪有人不怕他的?!”
额娘低垂眼帘,盯着溪水,半晌忽然嘴角又挂起了那个含满柔情的笑,“我不怕他,我是敬!”
“敬?”
额娘侧过头,揉揉他的前额,“对啊!是敬。”
“额娘,我有个秘密告诉你。”弘昼凑近了低声说道,“其实,我有的时候一点也不喜欢阿玛。”
“为什么?”
“因为怕他。”
额娘又笑了,眼中浮出款款深情,她抬眸看了眼正在落下的艳阳,“其实,阿玛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他心里藏着对太多人的好。可正是因为藏着的善良太多,为了实现那些善良,他就不得不用冷厉的铠甲把自己包裹起来,去争取很多东西。因为只有有了那些,他才能做到真正的大仁善。”
“天申不懂!”弘昼皱皱小眉头,复又低头盯着水中自己的脚丫。
“天申不懂没关系,等天申大了,自然就能懂了。”额娘放下手中的书本,双手捏扯着他的小脸,“可是呀,天申真的要好好跟阿玛学,阿玛满腹经纶,博古通今,不提别的,就是他的一笔字,就够你好好学的了。”
“额娘,你喜欢阿玛吗?王府里的人都说,你和阿玛都是在做戏,什么叫做戏?”弘昼问道。
额娘愣了一瞬,嘴角又挂起了那个美如云霞的笑,“喜欢。可惜额娘是个胆小鬼,贪生怕死,如果额娘可以勇敢一点,不畏惧将来的艰难险阻,也许……就不用做戏做得那么辛苦了。”
“可府里的人都说,是不喜欢,所以做戏给旁人看。喜欢,为什么,还做戏?”弘昼听得云遮雾罩。
额娘抚了抚他的小脑袋,“明明是喜欢,却硬装作不在乎,所以反而更加辛苦。”她嘴角的笑意慢慢散开,换做无边的苦涩,“这是额娘和天申的秘密,不要告诉旁人,好吗?”
“好!”弘昼用力点点头,“那……额娘,阿玛待会责罚我,您可要帮我。”
额娘笑道,“书已经背出来了,阿玛不会罚你的。”
弘昼担忧地翻了个白眼,“可我还折了先生的戒尺呢!”
额娘笑得越加深了,“大不了就是再罚写五百幅——尊师重道,没事儿,额娘跟你一起写,一人一半。”
“啊?那不是俩二百五嘛?!”弘昼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递出一个灿烂之极的笑。
“天申,”额娘意味深长地叫他,“额娘希望你能做一个勇敢的人!不要像额娘这般。”
“嗯!”弘昼活脱脱一个小巴图鲁的表情,可只得意了一瞬,立马蔫了下来,看着额娘身后长身背手而立的阿玛,垂下头来,“阿玛……”
“王爷,天申的书已经背出来了……”
弘昼惊恐万状瞅着父亲,可父亲脸上却没有怒意,反而微微笑着,又背手离开,随手捡走了额娘方才搁下的书本,“知道了。罚写五百幅,尊师重道。”
弘昼仿若松了一口气,从溪涧中跳了起来,拊掌而笑,“哈哈……俩二百五……”
阿玛回头,看了他一眼,余光却流连在额娘的脸畔,嘴角的笑意,与额娘看着熟睡他时仿若双生。
作者有话要说:
今儿是某春的生日,静若大大中午请偶吃了很好吃的大餐。正在万分幸福中。——早春芳华
☆、番外 十年生死两茫茫
北风的呼啸声盘旋在窗外,屋里虽是烧着红火火的地炕,还拢了好几个炭盆,但允禵还是觉得冷。他本是强健的练武之人,虽是寒冬腊月中,仍可单衣舞剑、骑马开弓,可今日不知怎么只是觉得彻骨的寒冷。
书斋里凝结着压人心肺的寂静,舒舒觉罗?腊月定定看着风炉上的铜壶,身子不禁一颤。
书斋的门无声的一开一合,允禵府里的总管带着个武官穿戴的青衣男子默然而入,也带进了一股透彻心肺的冰凉。
允禵抬眼,没好气地瞪了来人一眼,往火盆边靠了靠,“进来怎么也不通报?”
总管俯身颤颤而不能语,忽然似是鼓足了勇气,抬头回道,“回十四爷,京里来了消息,皇贵妃今日薨了。”
允禵瞬间如遭雷击,手里劲道一松,原本握着的一杯茶水呲啦一声连着杯盏倾倒在炭盆里,激起爆炭阵阵。
舒舒觉罗?腊月怔怔立起来,看着他眼里的墨色,黑沉沉如风暴卷动,似要搅碎一切。允禵却仍是坐着不动,压抑着低低说道,“宫里哪有皇贵妃?!胡说什么?!”心底却是知道,那弥天的噩耗终是闪躲不过。前些日子,先帝三年大忌,依礼谒陵,她一向严遵国礼,可却未来,他已是知道不好。
刚才随着进来的武官单膝而跪,“回十四爷,八日前皇上已下旨,贵妃年氏晋为皇贵妃。皇贵妃她,今日早起,已然薨了。”
允禵只看见来人的嘴唇一张一合,似是听不懂他的话,只是瞪大了眼睛,傻傻看着他,又转头看看舒舒觉罗?腊月,像是梦游一般飘忽,向前一步,又一步,打开书斋的门扉,仰头看着乌沉沉的天。
他心底长久蛰伏的情感,一瞬间迸发出来,将他千刀万剐,顷刻似有人生生堵在心口,不住敲打,只觉得顿顿的剧痛贯透四肢百骸。
“啊——”他发出一通惨烈到极致的哀嚎,仿若有人在他心头上捅了一刀,忽然,朝天喷出一口鲜血,仰面而倒,顿失知觉。
身边的人一时间便慌作了一团,请大夫的请大夫,掐人中的掐人中,舒舒觉罗?腊月默默转身而出唤进奴才来,把允禵小心安置到软榻上。
突然,他双目圆睁醒转过来,问道,“皇上可准我回敬奔丧?”
“皇上下旨,辍朝五日,亲王以下奉恩将军以上,民公侯伯以下四品官以上,均齐集为皇贵妃治丧。未说十四爷可不可去。”
允禵从榻上跳将起来,“备马,进京。”
◇◇◇◇◇◇◇◇
昏暗的晨曦笼罩绝美的雪中皇家园林,雪落得并不大,也不急,随风飘散,欲落又起,苍茫的白中是漫布周天的冷冽,直透人心。
卯时刚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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