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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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喜出望外,当即回家向父亲禀明心愿。明珠其时已擢升武英殿大学士,虽知此事费金不菲,却是一件传世邀名的大事。遂略做沉吟,便即应允。于是,纳兰出资出力,自早至晚,从此只在通志堂里用功,亲自校订编修,广置笔墨,召募刻工,监制雕印。而朱彝尊听闻,也特地打开自家“曝书亭”所藏,供纳兰参阅雕印,并亲自撰写多篇序言。群策群力,费时三年,到底汇成《通志堂经解》全编。
此后徐乾元、朱彝尊等鸿儒每每议起此事,都反而庆幸公子的那场寒疾得的恰是时候,如不然,早早得了功名,做了侍卫,又哪来的这三年余闲,做成此等造福后世的壮举呢?
然而,当他们这样议论着的时候,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十二年后,公子又得了一次“寒疾”,这一次,“寒疾”要了他的命。
十二年,又是十二,多像是一道轮回。
沈菀站在通志堂前,那心情正跟当年纳兰容若第一次踏进“传是楼”一样,因为过分惊喜,反而迟迟不敢举步,仿佛怕举足轻重会惊醒了仙人的美梦一般。
方才她跟了丫鬟婆子来至后花园,第一眼望见渌水亭时,简直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还是这个渌水亭啊,半年前她正是在这里为公子献舞,如今重来,竟然物是人非,两番天地了。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而侯门之深,却是比深山夕照与深秋风雨更要难以企及的。
这半年来,不,应该说是从她十二岁第一次见到纳兰公子直到今天,无时无刻,她不在向往着踏进明珠花园,在公子住过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尤其是公子猝逝的消息传出后,她曾经跪在府门前苦求不已,只求能在灵前一恸。如今到底来了,却似真还幻,仿佛隔着今世望前生——也许她是替公子在看,也许她已经死了,身体躺在双林禅院的灵堂里陪着公子,灵魂却回来这园中,追着他生前的脚印亦步亦趋。
通志堂就在荷花池畔,太湖石堆的假山下,与渌水亭紧邻,中有爬山廊相通,从前顾贞观、吴兆蹇等人来园中与纳兰吟诗做对时,便常常在此雅聚,如今也还散放着许多诗稿书卷不及收起。裁作不同尺寸的澄心堂纸和薛涛笺随意地堆叠着,松花江石的暖砚触手生温,就仿佛主人刚刚还在,走出未远。
沈菀见了,又是喜欢又是心酸,眼泪早扑簌簌滚落下来,忙命婆子不必收拾,顾不得解衣休息,打量住处,只如获至宝般将那些诗画字帖一张张翻看。因见其中有幅女子肖像,临风飘举,巧笑嫣然,便像要从画中走出来一般,旁边题着李商隐的两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禁拿起细看。
起初只当是卢夫人,待细细揣摩,却又不是,因画中人看起来只有十来岁模样,是未出阁女孩儿家的打扮。年龄虽幼,却是星眸皓齿,眉目疏朗,那种英气和媚气,几乎是破纸而来的。
水娘来时,正见着沈菀对着这幅画出神,彼此见了礼,便搭讪道:“这是咱们表小姐,如今进了宫,封作惠妃娘娘了。”
沈菀心中一动,忙问:“表小姐从前同公子很要好吗?”
水娘笑道:“小孩子家,一块儿长大,又没别的什么伴儿,自然是要好的。虽然表小姐比冬哥儿大两岁,然而冬哥儿最知尽让的,就偶尔拌嘴斗气,也都是冬哥儿先服软儿。”
沈菀又问:“表小姐常来相府吗?”
水娘道:“岂止常来,表小姐入宫前一直就是住在这里的,自己的家倒成年累月也难得回一次,只是逢年过节才回去住几日。平时都是在这府里的,由咱们老爷一手带大的。都说老爷对表小姐,比对自己亲生儿子都好。那么疼少爷,也不过是请先生来教导,表小姐的功课倒是老爷亲自过问的。”
沈菀益发上心:“那又是为什么?”
水娘道:“谁知道呢?说是女孩儿请先生不方便,要亲自教。其实女孩儿家,略认得几个字就是了,哪有多么多功课?一直教到十六岁,临近大选才送她回自己家里。”
沈菀心里又是一动,隐隐觉得好像掌握了一件极重要的秘密,却又一时理不清,故意又问:“表小姐比公子大两岁,又是老爷亲自教导的,这么说,学问岂不是比公子还好?”
水娘笑道:“那倒未必,咱们冬哥儿文武全才,古今无双,哪是表小姐一个姑娘家比得了的?若是比弹琴绣花,表小姐自然是好的,正经学问,可还差着老大一截儿呢。不过有一条,据老爷说,表小姐的医术比冬哥儿是高明的,不枉了名字里有个‘药’字。”
沈菀愈发惊异,再细看那诗句,果然见上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的最后一个“药”字,与下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第一个“碧”字上各缺着一笔,心上忽地一跳,已经猜到了大半,忙笑道:“我想起来了,表小姐的芳讳可是叫作碧药的?”
水娘将手一拍,笑道:“可不就是碧药,真是个怪名字。原来你也知道,是少爷同你说的?”
沈菀满心里只觉有种说不出来的凄凉惶惑,却强抑紧张,故意淡淡地道:“公子闲谈时提过一两回,并未详说,所以我一下子没想起来。原来碧药姑娘就是表小姐,已经做娘娘了。可还记得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水娘见她连碧药小姐这般隐秘的细事也知道,只当她与公子亲密,无话不谈,心下更无猜疑,遂道:“是康熙八年,这日子决不会错,那是皇上亲政后第一次大选,咱们表小姐送去,一下子就给选上了。第二年就生了位皇子,可惜没养住;幸好娘娘争气,隔年又生了一胎,还是位哥儿,老爷还为此在府里大摆宴席呢。十六年皇上册立新皇后的时候,咱们娘娘也册了惠嫔,四年前又晋了惠妃。”
那是康熙八年,康熙亲政后的第一次大选。
此前,在康熙继位后四年,刚满十二岁时便遵从庄妃太皇太后懿旨,娶了辅政大臣索尼的孙女赫舍里珍儿为后,这完全是一项政治婚姻,但是皇室联姻从来都是为政治服务的,并无例外。次年康熙扳倒螯拜,得以亲政,一则年纪尚幼,二则忙于政务,直至这年秋天,才又轮到三年一次的大选,也是他亲政后的第一次大选。
爱新觉罗与叶赫那拉,世代姻亲,每到选秀之期,十三至十六岁的旗籍女孩就要造册备选,纳兰碧药,便这样被送进了深宫,从此“寂寞锁朱门,梦承恩”。
是的,她不叫叶赫那拉,而叫纳兰。
也叫纳兰。纳兰碧药。
这世上,有无数的人姓叶赫那拉,却只有两个人姓纳兰:一个是纳兰成德,一个就是她纳兰碧药。
这是她和容若独有的姓氏。只有他们俩,再没第三个。
那一年,他十岁,她十二岁,都还是才总角的小孩子,因是堂姐弟,无须回避,遂得以青梅竹马,嘻笑无拘。
明珠刚刚提了内务府总管,建了这所明府花园。他和她坐在水塘边,一边剥莲子,一边似是而非地讨论着一些国家大事。此前庄廷铳明史案发,牵连致死七十余人。小小的纳兰容若深为震撼,对堂姐说:“他们都是有学识有才华的文人,不过是出了一本书,怎么就成了死罪,还死了那么多人呢?”
碧药小小年纪,已经深得明珠真传,闻言说:“这就是政治啊。权柄之下,一言九鼎,人命贱如蝼蚁。”
容若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说:“可是他们的学问真好。汉人的诗词歌赋,真是好啊。每个字都那么漂亮。我不喜欢叶赫那拉这个姓,我决定给自己另取一个姓,叫纳兰,多好听。”
碧药认真地想了想,点头说:“好,我跟你一样,也姓纳兰。”
能够得到堂姐的赞同,容若心中充满了知己之感,大声说:“好,我们两个同心同姓,都姓纳兰。我叫纳兰容若,你叫纳兰碧药,就只我们两个,一生一代一双人,再没第三个。”
碧药原比容若大两岁,听了这话,芳心动摇,用力将手中的莲子抛向湖心说:“对,纳兰容若,纳兰碧药,就像两朵并蒂莲。”
他们为了纪念这有意义的“改姓之日”,还特地在水边种下了两株夜合花,手牵手地立誓:“朝开夜合,百年好合,莲心莲子,成双成对。”
那分明就是百年之约,白首之誓啊。
后来每每想起,真是不吉利。哪里有在夜合花下许愿的呢?太天真了,都不懂得“夜合花”和“百合花”是浑不相干的两件事,“朝开夜合”,形容的恰恰是短暂无常,又怎能成为“百年好合”的比兴呢?“莲心莲子”,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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