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第27章


上行下效,府里的女人便也都有样学样,变着方儿打扮自己。官氏是终年穿旗服的,可是外面的大衣裳却常常蒙袍汉氅地点缀;颜氏为了混淆妻妾差别,更是有意地满汉服饰混着来,簪花戴银的,每天扮出不同的样儿来,最是把穿衣梳头当成第一件大事。
难得沈菀自己虽是一般汉女打扮,却能体贴各人喜好。她原是行院里出来的人,最擅长察颜观色,做小伏低,对于脂粉之道比府中女眷另有一番见识,又能猜测觉罗夫人心意,常常于满汉搭配上有独到之见,深得夫人赞赏。且觉罗氏喜作双陆、弹棋之戏,从前只有容若相陪,府中别无对手。沈菀自小受教于清音阁,对游戏之道皆有涉及,虽不精通,然而天性聪明,一教就会,不久已经可以与夫人对奕了。
最重要的,还是她精熟纳兰词,出口成章。当她抱着琵琶对着觉罗夫人弹唱一曲又一曲纳兰词的时候,夫人也就完全接纳了她。
参横月落,客绪从谁托。
望里家山云漠漠,似有红楼一角。
不如意事年年,消磨绝塞风烟。
输与五陵公子,此时梦绕花前。
——《清平乐·发汉儿村题壁》
沈菀唱得缠绵,觉罗氏听得凄婉。要知道,纳兰容若的诗词本是来自她的亲授,当娘的自然愿意看到天下女子对儿子痴心,而做老师的就更是得意于徒弟的功课得到众人赞捧。觉罗夫人虽然早知道容若已经名满天下,被赞为第一词人,可是那些贵妇人陈腔滥调的吹捧,又怎抵得过一个真正来自民间的歌妓的现身说法呢?
她这是第一次听到儿子的词作被人谱了曲弹唱,不由一边听,一边问沈菀:“这词的意思你明白吗?”
沈菀自然是明白的,却总是乖巧地摇头说:“字面儿都懂得,意思却深,请太太指教。”
觉罗夫人便很乐意地指教了,也说词里的意思,也说词外的故事。沈菀这才发现,太太不喜欢聊天,却很擅于讲故事,满腹的经史子集,随口道来,煞是好听。
她告诉沈菀说:汉五陵高祖、惠帝、景帝、武帝、昭帝,唐五陵高祖、太宗、高宗、中宗、睿宗,都在长安、咸阳一代。所以五陵公子,便指的是京都繁华地那些轻裘宝马的少年。纳兰公子在词里说“输与五陵公子”,并不是说他不如那些纨绔少年,而是说他几度出塞,远离都城,把最好的时光消磨在绝塞边关的风烟寒雨里,只有在梦中才可以回到家乡的红楼,留恋花前。
这时候沈菀便不再装憨,而是适时地提出一两点自己的意见,再趁机多问两句公子的细事。她对纳兰词太熟悉太亲切了,熟悉到可以举一反三,亲切到仿佛在剖白自己的心。她谦卑地请教夫人:“公子词里不只一次提到塞外,也不只一次写到汉儿村。他在《百字令·宿汉儿村》中说,‘榆塞重来冰雪里,冷入鬓丝吹老。’既然是‘重来’,可见常去。后面说‘牧马长嘶,征笳乱动,并入愁怀抱。定知今夕,庾郎瘦损多少。’只是不大唱。如今提起,倒让我想起来,这个‘庚郎’的典故,也在公子词里常出现的,有一首《点绛唇》,是唱得最多的,‘一种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以前只当作情词来唱,现在连上这首塞外词,才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觉罗夫人点点头,说:“你知道把几首词连在一起来想,也就算聪明了。”遂又讲了个南朝梁国诗人庾信的故事,这庾信曾经出使西魏,却正值梁国被西魏所灭,致使滞留异乡。后来虽然也在北周做官,却因身逢丧乱,常怀故国,终生郁郁。夫人最后说:“人们看到‘庾郎’二字,就解作才子风流;实则这庾信原是屈子、苏武一流人物,远非寻常花间词派可比。”
沈菀恍然大悟道:“以前姐妹们说起这句‘下弦不及上弦好’,只当情词来唱,还以为是说新不如故。如今说来,公子身在塞外,便有庾信之感,那么‘望里家乡云漠漠,似有红楼一角’里说的家乡,和‘牧马长嘶,征笳乱动,并入愁怀抱’里的愁思,都不仅仅是‘想家’那么简单,而指的是‘家国’之思了。”
觉罗夫人见她一点即通,更加兴致盎然,说得也就更畅快淋漓,说着说着便说远了去,从公子的多次出塞,在塞边的来信,空怀一腔抱负却困囿于皇家侍卫的抑郁,一直说到英亲王阿济格在囚牢中的咒骂,还有金台石在火堆里的誓言。当觉罗夫人说着这些往事的时候,声音里没有愤怒也没有哀伤,只是娓娓道来,仿佛说着别人家的故事。
沈菀有时候觉得自己走进的不是相府,而是一座迷园,住得越久,就陷得越深。叶赫那拉和爱新觉罗家族都有太多的冤屈和阴谋了,哪里还禁得住朝廷的隐秘?自己一个小小的清音阁歌妓,究竟是怎么样卷进这些偷天陷阱中来的?
她分明已经一步一步地接近了迷园的出口,确切地知道了康熙皇帝确有赐死公子之心,但公子却没有服下那丸药。那么究竟是谁下的毒呢?那个凶手,是在宫中,还是在府里?她一点点地窥探着那秘密,同时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自己的秘密。白天还好说,只要够警醒便不至于做错说错,但是到了晚上,就特别难捱,因为梦境是不受控制的。
她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做噩梦。
在梦里,和尚还是被扔进井里了,他原本长大的身体被泡得更加肿胀胖大了,因为中毒而变得筋脉乌青的皮肤,经水泡后泛出一层奇怪的白,还因为在井底久了,许多地方生了绿苔。他青光的头皮特别的圆亮,仿佛一直披裹着那夜的月光,杀人的月光。五官被鱼类舔食得模糊不清,十指露出了森白的骨节,眉毛眼睛都不见了,可是唇边那缕诡异的笑容却兀自存在,仿佛独立于面部,浮在尸身上。
每次从梦中醒来,沈菀的心都跳得特别急促沉重,而且胸腔抽紧,仿佛空气不够呼吸了一样。她常常会分不清自己的所在,有时候会下意识地去摸一摸身边有没有棺材,纳兰公子的棺柩;有时又觉得还在后园通志堂里,甚至偶尔想起清音阁那张香艳的练子木玲珑透雕的月洞门架子床。然而不管她在哪里,和尚总是会如影随形地找到她,轻敲她的窗,推开她的门,或是扒着井沿拼命地往上爬……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莫名的腥气,经久不散。沈菀时不时就命丫头彻底地清扫一次房间,把被褥衣裳都拿去薰香,每天更换胆瓶里的插花,但总是压不过那股腥气。她问黄豆子闻到什么异味没有,黄豆说这屋子清扫得这样彻底,又薰得香喷喷的,会有什么怪味儿呢?
沈菀疑心小豆子偷懒,怕自己让她再次清扫才故意撒谎。又在黄莲、黄芩来传话送东西时,特地问她们闻到了什么没有,黄莲说:“是香丸、香饼子的味儿。”黄芩却说:“不是香饼子,是药饼子的味儿。”两人争执起来。沈菀越发纳闷,确定除了她自己之外,那味道别人都是闻不见的,于是越发猜疑是和尚的鬼魂和她捣乱。她并不怕鬼,因为从来不觉得毒死和尚有什么错。他玷污了她的身体,还要追到府里来纠缠她,真是找死。更何况,她并没有亲手杀他,只不过递给了他一丸药。
那是皇上的药,也是公子的药,不过是借她的手转给了和尚,那么谁生谁死,与她有什么关系?就算和尚变了冤魂厉鬼,要报仇,也该找皇上报仇,找不着自己。就算找自己,她也不怕他。
但是她很害怕那股血腥气,更害怕自己会说梦话,会在梦话里吐露秘密。
服侍的丫环婆子见她精神越来越不济,只当怀孕的人反应大,又看她一脸不够睡的样子,便拿香附子给她吃。然而沈菀一看到香附子,便想起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一边服下香附子,一边拿毒药给和尚吃的,越发搜肝沥胆地大呕起来。水娘纳闷说:“都六七个月了,按理说不该还有这么大反应才对,可别是吃坏了什么。”于是回了觉罗夫人,商议要请太医来诊脉。
这却又是沈菀的一项大忌,生怕太医在脉息声中听出胎儿真实月份,拆穿了自己的谎话。于是只好半吞半吐地说自己是害怕,在园里住的时候常常会听见哭声,梦里又总见到些奇怪的面孔,故而睡眠不实所至。若说请大夫,不如请个有法力的神婆来压压惊安安神,或许就好了。
觉罗夫人生平最厌烦这些神神鬼鬼的事,闻言道:“我一向不信这些事,你若是怕,不妨闲时往佛堂念念经,再在园里树下烧刀纸,倒是可以的。”
沈菀果然听话,接连三夜由水娘陪着,在花园里化纸焚香,在渌水亭边烧,在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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