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第29章


觉罗夫人摇头道:“天下第一有什么好?我宁可你普普通通,平平安安的好。别学你爷爷,你阿玛,一个官大,一个名大,可是怎么样呢?都不见他们开心过。”
@文@展小姐便嘻嘻笑道:“太太不做官,怎么也不见开心呢?太太都不笑的。”
@人@颜氏忙斥道:“小孩子吃饭时别说话。”
@书@觉罗夫人微微蹙眉道:“同你说了几次了,不要对姑娘家的大声喝斥。她虽然是你女儿,毕竟是娇客,好不好,自然有教引嬷嬷说她,要你这里大呼小叫的。”
@屋@颜氏脸上一僵,越发下不来,尤其当着沈菀的面被太太教训,更觉沉不住气,冷笑道:“太太教训得是。我就是这样不会说话,不懂看脸色。沈姑娘想肉吃,直接从太太面前抢了来,太太只做看不见;我不过是怕闺女乱说话忤逆了太太,白嘱咐她一句,倒落了一身不是。”
觉罗夫人不待说话,展小姐先笑道:“怎么娘不知道太太是不吃腊味的么?平时沈姑姑写菜单,每餐都有一两样新菌的,今儿竟是一道也没有,就只是鸭丝炒菇丝。”
沈菀听了这话,不禁向展小姐多看了两眼,仿佛第一次看清这女孩的长相,虽然只有八九岁大,却分明已是个美人儿胚子,头发乌黑,肤色清透,单眼皮微微上吊,鼻梁挺秀,衬着唇若含樱,齿如编贝,一副聪明相,比哥哥还胜几分似的。不禁笑道:“咱们小姑娘真是细心。难怪颜姨娘不知道。太太的菜单从前都是奶奶添减的,后来交托给我,也是照着单子来。不然我也记不住,哪里有小姑娘的这份聪明记性呢。”
觉罗夫人默不作声,又喝了两口汤,推开碗道:“我吃好了。”说着站了起来。沈菀和颜氏忙跟着起来。觉罗夫人道:“只管吃你们的,照看哥儿姐儿要紧。我去看看你们奶奶。”说着抽身走了,水娘忙拿着绢子、垫子、暖手的炉子跟在后头。这里颜氏同沈菀默默吃了饭,便各自散了。
原来这颜氏自恃是原配夫人卢氏的陪嫁丫头,被公子收房得早,又生过一女,且仗着带大福哥儿的功劳,虽是妾侍,府中诸人看在卢氏份上,上自纳兰容若,下至众管家嬷嬷,俱称之为“颜姨奶奶”,不肯以仆婢辈视之。她自己便也隐隐以卢氏替身儿自居,连正房官氏也不放在眼里,如今倒三番几次被个无名无份的沈菀占尽风光,心里岂肯服气?
回至房中,坐在床头呆呆地发了一回闷,越想越气不过,想那沈菀如今不过是个没名头的外室,已经这般得宠;倘若他日生下个儿子,岂不要骑上自己头上来?又怕又恨,又醋又妒,寻思半晌,想定了一个主意,估摸着觉罗夫人看过官氏已经回房了,遂往厨房里来,亲自看着人蒸了一碗蛋清蒸酒酿,端着摇摇摆摆地往官氏房里来。
官氏因早起有些微嗽,头沉胸闷,不思饮食,只吃了半碗山药茯苓鸡豆粥便说饱了。刚刚的送走了觉罗夫人,正昏昏沉沉的思睡,忽然丫鬟打帘子说颜姨奶奶来了,倒有些纳闷,只得重新欠身坐起,命人看座。
颜氏双手端了蛋羹,直递到官氏面前道:“听丫头说奶奶身上不好,没胃口,连早饭也没吃好。话说伤风事小,伤胃事大。倒是这蛋酒乳又香又滑最容易克化的。奶奶看在我面上吃两口,就是赏脸了。”
原来这颜氏恃女生骄,往日见了官氏向是大喇喇平起平坐,从无请安侍病之说。今日为有所求,遂曲意奉迎,倒叫官氏诧异起来。却也只得接过来拨了两口,倒是滑而不腻,甜丝丝入口即化,脸上便也和蔼起来。
颜氏便在炕沿儿上坐下,假意问了一回病,故作忧戚地道:“依我说奶奶这病竟不单是为操劳,倒要防着些儿阴魂做祟。自从咱们爷去后,人人都说后花园不洁净,见风见雨的,太太只不肯信。后来沈姑娘住进去,也说不好,巴巴儿地搬了出来,还发了几日噩梦,到现在也不见好。如今奶奶又病了——虽说不是什么大病,但这家里大事小情,一天几百件事,哪不得奶奶劳心做主,精神略差一点儿都不行。我心里只替奶奶着急,不当说也说了——奶奶前些日子不是去过园里,莫不是撞了什么?”
官氏道:“哪里就有那样邪门,大天白日的,就有阴魂也没那么大法力。你这些话在我这里说说就好了,可别让太太听见,她老人家最恨人家说神道鬼的。”
正说着,恰值大脚韩婶熬了药进来,那原本是个好事的,听见这话,忙凑前说道:“奶奶别不信,俗话儿说的:这些神道魔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说府里近来也真是怪。我听厨房里老王说的——终究也不知道老王听哪个说的——说是双林寺的一个和尚,年前来咱们府上讨灯油,回去就中了邪,嚷着要还俗,回家半路被贼劫杀了,连尸首也没留下。焉知不是在府里撞了什么呢?有没有,还是镇压一压的好。咱们从前在家里时,每年腊月二十九,公爷还不是请喇嘛进来‘跳布扎’的?”
颜氏忙道:“原来奶奶府上也常跳神的?”
官氏道:“那倒不是经常举办。古书上说的:日行北方之宿,北方大阴,恐为所抑,故命有司大傩,所以扶阳抑阴。冬至以后,阴寒与鬼魅同行,腊尽春来之际,最宜打鬼。不止我娘家,就是宫中每年年终时,也要举行‘大傩仪’,驱鬼除邪的。只是,你们素来知道的,太太最恨这些事,所以咱们府中从来不曾办过,要是太太知道我平白叫进人来做法镇邪,岂有不嗔着我多事的?”
颜氏见她有三分松动,只是不肯担责,忙又献计道:“原来连书上也有记载的,可见灵验。若是怕太太责怪,这也简单。只要奶奶做主,我原认识一位师父,端的好法力。我事先同她说好日子,让她悄悄儿带进人来,只在后花园设坛做法,也不往前面去。花园里进,花园里出,必不会惊动太太的。”又详详细细,说了回如何择日,如何调停,如何买办祭品,韩婶也在一旁帮腔,不一会儿计算得停停当当。
那官氏虽是理惯了事的,于这些事上却无主意,又最信韩婶,既见她也赞成,由不得允了。日后果然请了一班喇嘛进来做了回法事,杀鸡酬神,不必细说。因是在后花园张罗,便只开角门出进,并不往上房这边来,因此觉罗夫人一些儿动静也不曾听说,倒是水娘和沈菀得了一些风声,因怕太太生气,也都不去学舌。
做过法事没两天,桃花便开了。
第十章 赏花时
渌水亭畔的明开夜合不按时令地提前开花了。水塘边桃红柳绿,沈菀从树下走过,柳丝拉拉扯扯地牵挽着她的衣袖,感觉就好像有个人陪着她一起在走,一阵风来就拂落满肩的桃花。
也许她刻意要这样感觉着,仿佛同纳兰公子在池边散步。她甚至隔着那柳叶和桃花,看到公子迷茫的笑。
虽然已经住到上房去,她仍然是一有时间就往园中来,已经同园里的两只小鹿交了朋友。当她弹着琵琶唱歌时,它们会静静地卧在她脚边,轻轻触摸她的衣袖。
每当这种时候,容若会笑得特别温存,宁煦。
“容若,桃花开了,你不写一首桃花词么?不然,可不辜负了春光?”她对着他低语,娇羞地一笑。
公子就应了,轻轻吟诵一阙《卜算子》,但咏的不是桃花,却是柳树:
“娇软不胜垂,瘦怯那禁舞。
多事年年二月风,剪出鹅黄缕。
一种可怜生,落日和烟雨。
苏小门前长短条,即渐迷行处。”
沈菀低吟着,徘徊着,想了一想,忽然脸上变色,着恼起来,哭道:“让你写桃花,你却写柳树,莫非讥笑我是‘章台柳’么?什么‘苏小门前长短条’,我不想做苏小小,只想做李香君。”
她坐在池边对着两株明开夜合呜咽着,越哭越委屈,真像是公子欺负了她一样。有只鹤原立在那儿梳翎,听见哭声,“忒儿”一声飞走了。沈菀越发委屈,哭道:“你欺负我,你养的鹤也欺负我。”
她常常这样给自己编故事玩儿,假装自己真的被公子娶了,以妾侍的名义住进这明府花园来,与他朝拥暮眠,相依相伴,有时琴瑟相谐,有时又斗嘴呕气。就像此刻,无端端地呕一场气,好让他哄她劝她。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可理喻,然而任性和不讲理,难道不是女人的权利么?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只是,当她任性的时候,没有人会来劝她,哄她,只会由着她一个人哭到无趣,哭到无泪。
风停了,然而桃花仍然一瓣一瓣地落下来,沉甸甸满是心事。
到了这个时候,沈菀已经是一天天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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