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鼓》第129章


沉默良久,霍兰才开口问道:“大庆二十一年,南市刑场,血流成河……除了我这种见不得人的私生子,还有谁能侥幸活下来?”
“上天有好生之德,表兄以外,自然也会有福大命大之人。”
“谁?!”
“我叔父幼子乐申,昨日已奉诏正名,袭两千户冀州侯。在宁福殿上,当着所有朝臣的面,皇上亲自为他行了冠礼,字‘天凤’。”乐歌眸中含泪,轻笑道:“天凤……天凤,他不过才十五岁光景……像一只小凤凰,就要展翅高飞了。”她的神色柔和亲切,是他从没见过的。
霍兰大笑:“好好好!这贼老天果然会捉弄人!哈哈!哈哈哈哈!”他浑身颤抖着,一边笑,一边用袖子拭去脸上笑得流下来的泪水。
乐歌看着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同病相怜之感,轻叹道:“乐家还有我兄弟一脉尚存。王家……除了你,却是真的死绝了。你——身上有王氏家族的信物,按照朝廷的旨意,可以以王家之子的身份正名袭爵,也算是了了你……你娘的一番心愿吧。”
“多谢妹妹好意了!”霍兰嗤嗤冷笑:“正名袭爵?请问我现在是什么身份?面首?弄臣?还是男妓?朝廷会为我这样的人正名吗?王家会让我这样的人袭爵吗?朝廷各位王公大人会承认我这样的人是王家子孙吗?即便我能以王家后人的身份,封了官袭了爵,你以为世人就会瞧得起我吗?”他双目圆睁,面容扭曲:“不,不会!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个操贱业的下贱货色罢了!这道旨意一下,我这辈子算是永远都翻不了身了!我处心积虑、策划已久的报仇雪恨也成了一场笑话!”
他一边说,一边愤怒地将手中高胡掷向窗棂。“咣”的一声巨响,高胡柄裂弦绷,弦跳弹开来,打在乐歌的裙裾上。她惊得一哆嗦,看向霍兰,只见他松开的衣襟间,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疤痕显露出来。乐歌又痛又悔,慌忙唤道:“表兄!你……”
霍兰抬头望着天空,恍如不闻,双目发出灼人的锋芒,咬牙切齿道:“尚隐!你果然好算计!好手段!老子还是斗不过你!”
秋阳透过窗棂照在霍兰的脸面上,更衬得他眉目如画,容色夺人,但这如神祗一般俊美的身影,如今却充满了一股歇斯底里的疯狂:“……尚隐!你逼得老子走投无路,就别怪老子拼个鱼死网破!”
※ ※ ※
转眼到了中秋,齐军节节败退的消息如雪片般飞来。“义军”攻秦山、破兰州、占九江。围绕着江陵,十余县均已陷落。
十月初一日,邢鉴、管升木兵分两路,强攻幽州。十日后,幽州守军李洪广兵败身死,尸首被吊在幽州城头上。
幽州城那是个什么地方?临大江,依汉水,控蜀郡,通湘粤,是太祖皇帝兴兵之地。此时,朝臣们不管打没打过仗,人人皆知,幽州之后便是青州。青州一旦有失,齐国的半壁江山基本就要落在邢氏手上。往更坏处想,若一旦再有人响应邢氏、或燕国趁乱出兵,便是有一百个楼望,几百万新军,都将回天乏术。
鸡鸣时分,宁福殿内仍是灯火通明。皇帝负手,在案前走来走去,一干重臣皆围绕在他周围,个个都不讲话。韦璧吃不消久站,虽皇帝给他赐了座,可他还是硬撑着木拐,不肯坐下来。
韦璧抬起头,瞬间与皇帝目光相遇。以他对皇帝的了解,仅这一眼,便可觉察到,自己昔日的这位好兄弟,向来镇静、从容的九五至尊,齐国天子,心竟也有些乱了。可他能说什么,难道说:自己曾反复劝诫过他,对付邢氏,不可造次,不可操之过急?
天之骄子,又岂会有错的时候?
沉默片刻,韦璧清了清嗓子,勉力下跪道:“都是臣的错,太过贪功冒进,调查兵械一事,惊动了逆贼……”
白子安瞥了韦璧一眼,不明白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这厢,周子昉也带着几分哭腔,跪下责己:“撤藩之事,操之过急,乃臣之罪也。”
皇帝停下脚步,深深看了他们一眼,道:“如今知道错了?眼下,便是将你们剐了,也无济于事!”他转向楼望,轻声问道:“将军,有何计较?”
一时间,众人的眼光皆盯着楼望,目光灼灼殷切。仿佛齐国的命运,他们的仕途荣辱,皆能被这个黝黑精瘦的老头子所拯救似的。
王舟守在殿外,屡屡听到阁中言辞激烈,跪拜之声此起彼伏,更有皇帝捶桌摔盏之声。他面色如常,恍若未闻。直到正午时分,楼望、周子昉等重臣们出来了,他又如往常一样,垂首施礼,陆续送走众人。
白子安出来后,立在殿外始终不肯离去,王舟苦苦相劝,白子安依旧执着不理。直到韦璧,撑着木拐,缓缓地跨出殿来,对他说:“宏远何苦执拗,你也看到了,我们将话都说尽了,皇上那里,上谕早就拟好了,御驾亲征,不会更改!”
白子安一听“御驾亲征”四字,火又蹿了起来:“天子亲征,兹事体大!一旦离营人马倾巢而出,京畿之地便会虚空生乱。天子一战而胜,方算鼓舞士气,若战而不胜……”他越说,越觉得后果不堪承受。
他心急,韦璧反倒笑了:“放心吧!”韦璧腾出手来,拍了拍白子安的肩膀:“你又不是第一日才认识他,他精着呢!有一句话叫:深藏若虚,以退图进,以曲求伸。他是大齐之主,比你我更怕输!你我输了,好歹有三个结局。忠烈些的,以死殉国……无所谓脸面的,天下之大,找个尺寸之地,避世隐居总成吧。更不要脸的,降了邢氏,一个公卿总能当得。他呢?下场如何?”
这番言语,听得白子安瞠目结舌,瞬间脸色就变了。韦璧见他要怒,连拖带拽,拉他下阶:“走!你我身为臣子的,尽心尽力便是!不必操心的,就不要操心;不能操心的,就更不要操心。”
※ ※ ※
皇帝欲御驾亲征的消息,传遍朝野,朝臣们皆惊慌失措。不管是下跪叩首苦谏,还是写折子撞柱子死谏,大家仿佛卯足了力气,死活都不肯让皇帝去犯险。更有甚者,自身不敢去逆圣意,便将心思算计到宗室诸王、皇亲国戚身上,希望他们去帮忙说项。如此沸扬大事,自然瞒不过太后。
这日正午,皇帝退朝,便有涵碧殿的宫人守在殿外,说:“太后要见皇上。”
皇帝大感头痛,却也不能回绝,磨蹭了老半天,才同王舟二人,缓缓踱到涵碧殿外。
正是十月小阳春,黄菊正好,一团一团如孩儿面庞,娇憨可爱。太后一身红衣,明艳照人,拿着把金剪子,在花前剪枝。
“母后!”皇帝来时就想过了,御驾亲征,在朝臣眼里是疯狂之举,在太后心中自然更是犯浑冒进,致祖宗大业于不顾。他做好了准备,今日是来听训斥的,不料太后却朝他一笑,问道:“我儿亲征,何日出城?”
皇帝几疑听错,微微一怔。
“怎地?怕母亲同外朝那些酸儒一样,教训你?”太后眉一扬,髻上步摇簌簌而动。太后鲜少对他自称母亲,皇帝心头一热,目光流连在她面上。正午日光之下,再美貌的女子,容颜都会有些许黯淡,可他那年过四旬的母亲,却不显半分老态,鲜艳明媚地不比任何一朵鲜花来得逊色。
“母亲不怕……孩儿有去无归?”皇帝叹了一声,却无颓丧之气。
“怕,怎么不怕?”太后抚摸着一朵毫菊,道:“可怕又如何?难道还哭天嚎地不成?朝中之事,母亲听说了。楼望要你放权,白子安亦附和,他们要替你去守住大齐的江山……”太后说着,将手中剪子递给皇帝,示意他来替自己剪枝。皇帝伸手接过,挥剪 “咔嚓”一声,花朵儿落下,被跪着的小宫婢用花篮接下。
皇帝从未理过花事,只觉有趣,不禁咧嘴一笑。太后拍了拍他的手,靠近来,轻声道:“可这江山毕竟是你的……楼望也好,白子安也罢,安知他们没有自立之心?虎符一出,手握雄兵,是人皆会忘记初衷的。进退总须把握在自己手中,这样到了夜里,头沾着枕席,才能睡得安稳。”
皇帝深深地看着太后,沉默不语。
太后与他对视,只觉眼前这张清俊的脸庞,突然就变成了记忆中的小儿模样。
那一年,是先皇寿辰,她所穿的衣饰不小心与皇后冲撞,被迫换衣。她那高高在上的丈夫,平日里总说将她放在掌心里宠着,可到了关键之时就不说话了。她心中又气又恨,回来便用剪子将那衣袍绞了,殿内碎布散了一地,犹如秋风扫过,落下来的残花。
她的儿子尚隐,当时不过只是个六岁大的孩子,却极有耐心地将碎布一条一条的拾起来,足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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