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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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囡送来午饭,特地撒了肉末的稀粥。鲸鱼杀死后,几十斤腌肉送到夜雾岱岛,大部分鲸肉由神巫分配。小部分是阿堪分送的,仲雪从没过问,今天却再一次承受鲸鱼的恩惠。
“上边还有更好看的……”但他们面对的是垂直的岩体,岩缝也塞着零落的布头和贝壳,“这是我们自建的‘梦见屏’,有一条采蜜小道。”采蜜人轻松地说着,头上披麻袋,腰系一撅带铁爪的麻绳。缓慢稳健地攀岩而上,他家世代采集悬崖蜂巢,死后把悬棺挂上峭壁,桂囡攀援得轻巧、像壁虎一样调头弹跳,父女俩教仲雪如何分配体重、抠抓石缝……海风长吟,如霞如锦的蝴蝶栖息岩壁,亿万彩翼颤动,连须钩足地倒悬于远古龙骨那凌空岩层的两肋下,信天翁在风中伫停……
山巅坐着昨夜的“竹竿人”,竹竿插在地上作为标杆,他用仅有的右手像刺绣一样在绷紧的白布上描绘弯弯曲曲的线条。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皮肤黝黑、身量瘦小的因因乎人,从南方吹来的信风被称为“因因乎”,这些来自遥远岛国的南方人,发着卷舌的颤音,述说着不为东方闻知的因果轮回;而竹竿人也打扮得像因因乎人,他看出仲雪的好奇,把宽大的裹身布料甩过单肩:“主人都是被他们的仆人塑造出来的。”
“您是山北的药司吗?”仲雪哑然失笑。
“不,不过药司今晚会乘愚人船来送药品。”竹竿人也一笑,两人互不通姓名,但嗅出熟悉的气味:难以理解的异乡人,不遵从父兄的逆子,远离正路的迷途黑羊……“愚人船”指送疠风子的班船,运来疑似恶疾的病人、无法自制的疯子,以及疯到愿意亲近并救治他们的药司。疾病与疯狂,人们急于将与众不同者引渡出境。
“那头麋鹿最初是我牵来的,鹿妖是我一手促成的……”仲雪说起自身的流亡,仅仅他的国籍,就像疾病与疯癫一样威胁越国这个封闭在自我催眠中的静谧梦乡。
“海麒麟那群人才是真正的越人,他们迷信是因为他们认为鬼神能被收买,”竹竿人听得哈哈大笑,认为越人根本不拘泥于概念,“别提什么魂魄的原罪,你被驱逐,和建德人赶走我的理由一样,是什么?”他故意问采蜜人。
“在于你们是无益于耕战的禽兽!”采蜜人喊,抖动麻袋,把昨晚过世的病友骨灰撒入风中,风向一转,骨灰刮得他们满嘴。
“啊呸,还有你那混乱的因果律,”竹竿人呛得直乐,“难道卷耳大夫测绘了地图,吴国人抢走地图,按路线把船开进会稽山打神巫耳光,也是大夫一手促成的?”越国第一张陆上地图,是卷耳绘制的,那时他还是个不得宠的公子,用五年走遍全国,他的妹妹一路照料他……海风吹起布帛一角,竹竿人独臂去按,另一角油墨又打翻,忙得他直冒汗,“嗷我画得太慢,不过近三十年这海图也只对敌国有用。”他的豁达感染了仲雪……仲雪也禁不住附身图上寻找游弋过的航道,一下被记忆的浪潮吞没,“我见过您的签印,在那幅地图的背面。”卷起的牛皮地图,装在髹漆竹筒中,盖着“建德菅川主”的泥印,竹竿人年少时也曾追随师长,誊写山川关隘的别名,而今,“在大夫止步的地方,我继续绘制海图。”那个不幸未能成为越王的男人,他所播撒的稻种,在每个流通至海的岔路口结穗。
“前代御儿君在宫廷里豢养很多侏儒,这是古怪父亲分给孩子的礼物,好让侏儒优伶逗他们开心。卷耳大夫受不了这种礼物,越过了浙水;卷耳大夫的妹妹繁枝夫人也受不了啦,把侏儒扔给丈夫,也逃去吴国;雪堰继承了如此周折的财产,和侏儒住了太久也发疯了,竟然带兵去和夫镡作战!更要命的是,竟然还赢了!”
“你是说改变历史进程的竟是这批侏儒?”仲雪问。
“我只是闲聊,让谈话更有趣。”阴冷的滑稽感像刀一样刻在菅川主饱经风霜的两颊,那种绝对的孤独,吸引着彼此。菅川主拨弄獬豸面具,是仲雪把它系在腰带上无意中带过海的,这是司寇的图腾……在越国,大护法不仅照管人间的刑狱,还纠察神的诉讼。
“你知道第十二世越君是谁吗?”菅川主一副“我早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由过去组成的……整整二十七代人湮没无闻,直到舒鸠之盟再次登临祭台,为此大斋宫提供军队。卷耳大夫陪同,与智者相谋,与仁者为友,可是没有财力?雪堰去抢!以大禹的名义攻打姑蔑。”结果呢?楚国讨厌逐渐强盛的越国,在歃血中下毒,卷耳大夫失明。山阴君挺了过来,然后死在会稽山的床上,人们痛恨夫镡保护不周,就把他下了奴役场。偶然的荣光,但所有人怀恨在心,依然没有越王。
“这才是因果律。”菅川主戴上獬豸面具,灰蓝色的海妖从海面升起,鳞片闪着点点磷光。翻转为片片蝶翅,围绕独角的神兽起舞,手牵手搭成透明的珊瑚礁,梦以新的形态在仲雪眼前展开——菅川主化身武原君,穿过遍布海图的岛礁去游说众多弱小以攻强者,发出纵横家的先声,监视雪堰的胖神官在拔河——驯象师那一队总输,输了罚酒,罚了酒更溃不成形。雪堰瞥了一眼武原君,也加入队尾,被神官拉到跟前,神官十分自得,刚要开口。雪堰就一拳揍在他眉心,打得很有分寸,打得他不省人事……然后将他倒挂树上,与武原君从容对谈。
武原君是为大斋宫复仇而来,“掌握天数有两种办法——巫术与工艺。而您,是战争的工匠。”
“卷耳大夫才是,我只是守藏之史。”所有即将腐烂的先知与预言碎片的看守,“旁观才是我的天职。”
“偌弗要抱人上吊,逼大夫钻圈套!”神官流着鼻血喝止武原君:“千林的人很穷,很累,他们攻击任何人!他们无法持久,不能为谁所用,他们将一战而溃!”
“徐偃王实行仁政,周穆王惧怕他的强大,就讨伐他,徐人流亡吴越之间——舒鸠之盟,越国又一次重复徐偃王亡国故事;这也是卷耳大夫的下场,吴国就像风,摧毁越国丛林中最秀美的神木,”武原君不理会杂音,“您接纳他的遗民,成为浙水以南、会稽山以东仅剩的大领主,夫镡一旦手握权柄,恐怕您就像砧板上的鱼,任他炙烤水煮……”
“当初夫镡只是一个山越孤儿,无根无凭的卖命汉,从矿道和国外战事捞一口饭吃,是你们把他逼疯了;现在又要齐结军队铲灭他……太晚了。当初我父亲可以钳制他,你们任人毒死了他;卷耳大夫可以驾驭他,你们赶走他;今天夫镡要越国,那就让给他吧。越国比你我都重要得多,不值得一场战争,将家园变成坟场。”雪堰快速结束了话题,“渔夫认为搁浅的鲸鱼,返回深海也不再孕育后代,变成只消耗鱼虾的怪兽。所以中原诸国的君主,一旦被废黜,再也不会被迎回,臣下们宁愿换一个新国王。我就是那头偷生的鲸鱼,十五年前就该为父亲殉葬,也不必浪费您今天的才智和口舌。”
又是白跑一趟,武原君告辞,“整个贵族世界的崩溃,就在于贵族的日益内向。”难以战胜野心勃勃、不惧怕尝试与羞耻的新兴阶层,武原君用那清透而毫无口音的辞令不经意地提起繁枝夫人,真正的贵族在兵败后自杀,不吝给予自己苟活的机会……但还有一个儿子被俘,在吴王太子东宫,他派出的巫医为老吴王会诊时瞥见……
“那孩子还活着?”仲雪做了很长很长残花飞坠的梦,以为她已是另一个时代的人,她的来龙去脉均告结束,过了如此之久才听到音信,胸腔共鸣着雪堰发问时的微颤——
“他有点儿瘸,过几年跟腱切一刀就能复健,也可能是她哥哥的儿子,御儿家族向来有这癖好……不,他不笨,他会做算术了,吴太子叫他——‘季札’。”
必须继续活下去,继续战斗下去,否则连要求吴王送还人质的筹码都没有。延续家族的使命超过个人悲欢,不是吗?只要血脉延续,你自身的死亡就远未终结……
透明的海妖首尾相衔,幻化为山陵的活动幕板,四五个盾甲兵在挖泄洪沟,一个老兵受不了新兵兴致盎然的战况奇想,告诫他们第一轮交锋就会死掉。从山中小道走来一位骑士,就像更南方与更北方的野蛮人,卸掉车辕和车衡。直接坐到那美妙生灵的背上,他的马有点弱不禁风,鬃毛长长斜披在一侧,悄然无声地拂过霜润湿的地面——隐居很多年的雪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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