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54章


楚庄王驾崩后,楚国霸业开始衰退,骇沐国王的事业退缩回海上,是继续向楚军投入人手,还是倒向雄心勃勃的吴国?这一年大斋宫的粮船也没有来,在派出正式使者之前,得先刺探风声,一帮帮乔装成渔民、行商的外越人来到吴越港口。蚕花节是越国最重要的春季节日,为蚕宝宝祈福而举行。
“北蝉。”有人在黑夜中叫他,是那个男人的儿子,他长得很像父亲。很多年前,这孩子用侍童扛的铜钺砸伤他,把他拖进走廊尽头。模仿父亲一样在他身上爬上爬下,等北蝉反应过来时,这孩子正想掐死他。他对孩子体内储蓄的那么多的暴力感到好笑,安静地扶住他,男孩垂下头哭泣起来,“滚开,恶心的鼻涕虫!”他咆哮。
“你父亲玉体安否?”
“庄王驾崩的消息抵达时,他也跟着跳海自尽了。”现在他是一家之长了,父亲死后,他看到家臣的谄媚,如果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少年,会有人如此讨好吗?于是他冷笑,对这些人也很残酷。亲近贤明的人,远离奸佞之臣,谁都这么说,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分辨得出好坏。他把家搬到贫瘠的海边,不再砍去会稽山以东囚犯的手脚,而是押着他们开山采石伐木、修建海塘,这是建造在流沙上的土木城堡,一再被连天巨浪冲毁……他是来接收埤中、诸暨两城的城防抓获的小偷小摸的,俨然一副谦谦君子相貌,快乐而自强。教训夜归的少女,让她们快快回家,她们咯咯笑着跑进小巷。北蝉感到恶心,虽然这种恶心他已吞服了十几年,在这刑罚家的儿子抱着他哭泣的前夜,和表哥们一起肢解了一个过路的杂耍艺人。出于对他父亲的愚忠,北蝉帮他把破碎的尸体沉入深渊……北蝉就像下水道,所有肮脏的血污都流经他身体而过。
每个人都把最肮脏的东西掷向他,视为理所当然。
少主把北蝉领进大斋宫的晚宴,为舞女们送去珊瑚,她们往浓密的发辫里插上长枝珊瑚,如同一头头麋鹿。大斋宫的权势被她的市攻蚕食,感到越来越拮据,期望雇佣一批外地的亡命徒,前往句乘山给市攻一个教训。大夫内臣的变乱,足以重组一个国家,但北蝉看到在场的流氓。没有必死的决心,就连其中最冷峻的少年,也不过是另一个阉割版的自己。他离开了密谋的石室,折去海神庙,他一直缺乏机会把母亲的遗物——那串银饰交还给大斋宫,如果母亲看到教导她“救一人等于救一世界”的大女巫,变成斤斤计较的老太婆,会作什么感受呢?那么多满嘴仁义的人们,到了自身利益的关卡前就乱了阵脚,什么才算是至尊至强?
他离开了密谋的石室——大斋宫没有阻挡,但在半道就碰到夜巡的司稽,佐助治安的胥师对他进行合围缉捕,少主不能让他携带暗杀的密谋离开……他击倒了守卫城门的阍人,握着银饰去了海神庙。走错了入口,从海螺壁的背面进入海神庙,“这样的男人,就该把他轰出去!”一名妇人扒在海螺壁上说,她转过头来朝北蝉微笑,如果母亲还活着,她就该和眼前的妇人差不多年纪。这是会稽山的大护法,为人出恋爱主意——敞开北楼的窗户,爱她的男孩晚上去访问她,女性自由恋爱和生活,是越国社会得以延续的根基。海螺壁那边的少女明显遇见了难缠的家伙,去冬从城里一直尾随到家里,就住进来,把她当做妻子、佣人和粮仓,起初还有甜言蜜语,现在动不动就挨揍,她只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兄弟,没有强有力的帮手。“她很可爱,不是吗?”大护法示意北蝉从螺孔望出去,那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孩,眼睛被揍得青肿,“你把那个人约到山阴君夏宫东面的吊桥上,我们来说服他。”
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北蝉跟着大护法等在吊桥上,那个男人也许从小在一个充满虐待的家庭长大,无法被说服,北蝉上前揍了他一顿——这是一个很好的剑手,恐怕是别处知名的剑术师傅,只是境遇不佳或是为了别的缘由流浪来此,就像北蝉一样。两个可称为天才的勇士,却为了这件小事在此决斗,多么无稽。但解救一个遭受暴力与剥削的女性,也许比刺杀一名大臣更有趣,这事就这么结束了。但北蝉要几年后才能得知,那男人的人生却因此全然改变,因虐待女性的秉性被知晓,之前的主人也拒绝再次接纳他。他没有别的维生手段,滚落人生的下坡路……愤而闯入少女的北楼,把她和小兄弟都杀死了,并一个个残害大护法身边的人。一次大护法乘船从乡间探望病人回来,他跳上船,当胸一拳击中大护法,连她胸前的铜镜也碎裂了,她忍痛说“滚吧!永远也别再回来……”两天后伤重不治。
你听命于一个主人,你是他的私有财产,如果你掌握了一定的机密。是他某种程度的分赃者,脱离他的掌控就更难,为了给妄想逃脱的奴隶一个示范。他会来追捕你,把你绑在车轮上鞭挞,抽到第二十鞭时,你背上的皮肉就会一条条飞溅出去。北蝉知道这一点,因为他制裁过这种人,但他把银饰扎在吊桥上,还是出走了。
出走的路很难走,这意味着他必须解开项圈,全凭双手去闯一条路,迈出第一步是最可怕的,内心所有的恐惧与担忧都阻挡在这一步前面……当年那伙半大孩子们残杀卖艺人,北蝉检看过死者的包裹,她还有一个女儿,寄养在神殿里,有一份类似于收据的凭证。多年来他代替那个卖艺女人去探望那个孩子,每次为她带去新鲜牡蛎,她慢慢长大,“要不要当女巫呢?”她犹豫,“还是卖牡蛎吧,我最喜欢吃牡蛎了。”半夜她就起床,翻过会稽山去凿牡蛎,再走几十里山路回埤中叫卖。
北蝉行走南北——搅拌猪血、石灰和糯米补缸,自西向东打夏忙短工,把剑插在竹筒里做篾匠。这种行当都是他所痛恨的,他也照样都做过,他不再年轻,身手还没有衰退太多,但青春毕竟已经过去——大斋宫死了,夫镡崛起,战事爆发。战事又湮灭,人的一生,就是不停地辗转奔袭。既然他痛恨听命于人,也很难有什么建树,无非是穷死道中的无赖汉罢了!
然而,爱记仇,是国王们的特性。他还是在浙水上被一名劫掠船头捉住,“你父亲死时,你还小,所以母亲是跳海自尽的;我父亲死时,我成年了,我亲自把母亲送到独礁上……大斋宫死后,夫镡就拒绝向国王支付交换头生子的稻谷,说‘沉迷于罪孽而不知变更的恶人,就由他们去死吧’——你那晚应参加暗杀夫镡,却抗命溜走了……国王养我们这些人,就是为了这一个个微妙的转机,既然你没尽到刺客的本分,那就把刺客的手还给君主吧!”船头砍下了他的右手。他被“好心”的少主送进铜姑渎,在淤泥和顽石填塞的井道里,暗无天日地开凿,这个枯竭矿场已不指望新的矿脉,把重犯活埋地下就为了摧折意志而已。苦役场瘟疫爆发,他们被押解到沟渎以西的露天采矿场,典狱长的儿子在战事威逼下。释放了囚犯,但警告说,“这些人很危险,包括许多花费了很多年、很多智慧与勇气才抓捕到的恶人……”
恶人。
他因没有尽到恶人的本分而被扔下冥府。
从罪与罚淤积的冥府,踏着血与骨回到人世的,仍是那个恶人。
被驱使着从投石器砸开的城墙缺口冲入大禹陵,庭燎炬然,河道中外越的渔船与庞大的巨舰夹杂。北蝉只有茫然的心,他扔下剑,和所有回家去吃早饭的人们一样下了石阶,去找那个卖牡蛎的少女,他不是什么好心的远亲舅舅。她的母亲是被他扔进水里销尸灭迹的,北蝉想告诉她这一点,母亲并非抛弃了她。需要他忏悔的并不是那傲慢的神巫与深不可测喜怒无常的神,而是这个小女孩,而这个小女孩已被人杀死了。
秋末,会稽山两麓最美的季节。埤中吸引全越国到处乱跑的人,首都,宗教。贸易,也有人在此消失,埋在桑林下,在深潭底腐烂……卖牡蛎的少女死的时候,黑帮的打手猪龙婆就在附近。之前人们也常常见到那卖牡蛎的女孩蹲在桥上,同桥下的猪龙婆交谈……隐藏在山阴君陵墓的唱卖会,是神巫最初应许给山都人开设的免税酿酒场发展而起来的,癫狂的人们购买恶棍的行凶器具并认为附有怨魂而具有退敌神通;北蝉去痛打猪龙婆,哼唱“点虫虫”的壮男,就是他年少时在船舱底遇见的第一个重犯……表面是黑帮的产业,背后靠山仍是这些天潢贵胄,多少年过去了,他始终无法摆脱这些人!
他的容貌已然改变,只有这个猪龙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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