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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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刷一切污秽的海神啊,我有一些手艺。”这时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敲击着石壁,吓了他俩一跳。“谁要听大叔的秘密啊?”两人把对方推上前,但大叔仍在絮絮叨叨,他说着从北到南都难以压抑的内心欲望。
“即使是贵族从极北雪国走到热到流油的南方海岛,也无法变得更理智呢。”阿堪暗讽。
“又何况南方总是下雨、下雨、下雨,从春下到冬、从早下到晚,再明智的心灵都会发霉。”仲雪抗辩。
大叔低声呜咽了一声,“我从吴国开始无法克制,如今到越国,很多人为我失掉性命。”仲雪透过壁孔看过去,示意阿堪轻声:“他是吴王太子的砌炉手。”吴越两国君主都在争夺冶炼大师。冶炼场的学徒先学砌炉,再学锻造,最后才能成为名匠。他们觉得应该鼓励他来之不易的迁徙,“他们是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的,你就是火神的左手,谁不爱你爱到发狂呢?”
“可即使那么多人为此送命,我铸的剑依然缺乏魂魄!”
他们太开心,听了一个又一个人的祷告,没有什么看到别人遭罪更能让人重建生活信心了,仲雪连失眠和肺炎都忘光了!忽然发觉涨潮了,已无法渡过来时路,狂暴的海浪卷着冰屑撞击石壁,他俩不仅听到大叔的低吼,还听到小孩们的尖叫——
一群小男孩攀上塌方岩壁打藤壶——密密麻麻的白脊藤壶,方言叫“锉壳”,可以用盐腌成菜肴,或者捣成解毒疗疮药,卖给会稽山甲士和句乘山君子卒,双方爱好决斗,经常受伤。所以扛一支尖头木棒打藤壶成为沿海小孩的主要工作,他们可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偷听别人的告解,古人的童年太短,贵族六岁起就学习高深的课程与治国艺术、战争方略,平民则刚会走路要开始采猪草、养蚕放牛、种田打猎、成年后还要为贵族免费劳动、出征打仗……大浪冲散了平民小孩,曾经是贵族小孩的仲雪跳进海礁之间,至今什么都不是的小孩阿堪高声呼喊,仲雪回头——身后慢慢涌起的巨浪,就像群山积压的雪……
海浪劈中礁石,是北方冥海的黑海神、南方热浪的红海神、东方春波的青海神被西风神搅成一只巨手刮来的耳光,仲雪奋不顾身地挟起一个小孩,急急抓住阿堪递来的手杖。跳回滑溜溜的陡峭石壁,仿佛连口腔内壁都被冰水切走了,连听觉、嗅觉也一起丧失——
海浪轰然退散,仲雪才听到阿堪的声音。
“我真应该打你一顿!”阿堪喊:“你的内脏会被海浪打碎的!”
他们送小孩回家,那不是什么家,根本是一个狗窝!摇摇欲坠的竹楼四周都是狗屎,一些老弱的流浪狗一看到小孩回来,就拖着尾巴围上来,它们有腿瘸的、有长癣的、少耳朵、少眼睛甚至是断了后腿,靠前腿拖着爬行的,喜欢毛色精亮、健壮开朗的猎狗的仲雪没法想象这么一群狗的存在!
“去、去、快躲起来,小结待会儿给你们吃的。”小孩轻嘘。
“小结,又这么晚?!”一个男人在竹楼上喊,即使是冬天,他周身也恶臭冲天。他坐在一盆冰冷的血水前在剖肉,双手已冻得肿胀,一看到仲雪与阿堪,就尴尬地笑笑,“啊啊、是贵人和神官,”他很久没有笑过了,连笑容都在抽搐,“小结犯了什么事?他很老实的……”
小结默默地上前帮他收拾。
“冬天浪大,别让小结再去打锉壳了,让他帮帮你还能少点事。”阿堪从手杖上滑下竹篓,里边是剩余的锉壳,“举行葬礼的收费也是很高的。”他的强硬口吻,让仲雪暗暗吃惊。
“啊、啊……”男人赔笑的眼角堆着屈辱,这曾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他的卑微屈膝让仲雪也感到难受。
仲雪与阿堪默默走离海塘所护佑的山丘聚落,越国是史上最早集中养殖猪和鸡的国家,国家把畜产和酒作为赏赐品。屠宰业也是极其重要的产业,不仅提供日用的肉类和皮毛,鞣制皮革制作盾牌、皮甲对军备也意义非凡,元绪当初领着工人就在皮革场打过短工,往染缸里撒鸽子粪增进皮革韧性和染料附着力,那大概是世上最臭的工作……小结的父亲,就是屠夫的下手,这是会稽山安排给伤残士兵做的职业之一;而小结,在偷偷地照料流浪狗。
“上一场战争,还有一头发疯的狼游荡到夫镡的营地,咬伤了士兵。”
“难道护法的采地不能开辟出来,帮帮这些人?让他们过得体面一点,狗也少遭点罪。”
“并不是每一条狗都像你的白石典,有良好的血统、每天啃肉骨头……”阿堪提醒仲雪看竹楼旁两三年树龄的枫树,“他们一家搬来这里也不过两三年。”这是一种树图腾,这些部族的人相信枫树是万物的生命树,在远古时代被女神砍倒后。树根变成泥鳅,树干变成铜鼓,树枝变成猫头鹰。树叶变成燕子,树心生出蝴蝶,蝴蝶孵出的蛋里,跳出雷公、鬼神、龙蛇、虎豹、豺狼和最初的男人女人……所以他们在屋前房后种植枫树,静待女神的再次降临。
“就像奢比尸神:他种植枫树,凤凰来到他身边,难道夫镡在句乘山的枫树林,也是为了吸引凤凰来和他一起居住?”
“奢比尸神种的是梧桐树!”阿堪在上一次夏履桥乱射事件中差点死掉,还在缓慢康复中,腿脚也仍旧僵硬。仲雪为此内心充满愧疚,不过阿堪受点伤也是难以避免的,“等你通过了答辩,就有一整年来支配你的采邑,”又是让人牙疼的答辩,“不过我担心你永远通不过答辩,那些问题太难了:厘清越子世系、吴伯世系、楚王世系,要是一位傲慢的大祝问你楚庄王家族中哪些人是兵败自杀的怎么办?另一位旅行家大祝又可能叫你列举从会稽山出发攻打吴国国都,或者前往楚国腹地抢粮食,走什么路线?”
“我为什么要攻打母国和抢劫宗主国?”仲雪说,“为什么神巫不问我:给你三个月时间,召集人手、钱粮、工匠、船甲,能不能击败夫镡?”——捕鲸、追凶,都不过是儿戏,这才是会稽山唯一关心的事情。
然后有女人大哭着走来。仲雪很惧怕哭泣的女人,尤其悲痛欲绝的母亲,阿堪替他前往交谈,然后回到他等待的凉亭下:“有一个女孩也被救上岸,女孩自己回家了,但没救上来的小孩。还有两个,他们的母亲今晚要招魂,希望你能参加。”
“那两个小孩掉进海里,两刻钟就会冻死,母亲们还希望他们爬上岸来吃晚饭?”
“这就是我刚才很想打你一顿的原因。”阿堪平静地说,“所以只是给母亲们一个安慰,其实就是葬礼,你不用害怕。”
——阿堪知道仲雪憎恶死亡与疾病,他是如此害怕别离而显得滑稽。
冬夜的篝火、气味与声响犹如丰盛的筵席,让异乡的旅人腹中饱满。夹杂雨点浪花的海风把招魂的火焰直直地吹向手臂,燎得仲雪眼泪直冒……他不禁屏气:踩踏着夜潮,恍若有小孩奔来,家人们哭到昏厥——
仲雪追着那迷茫的“鬼影”跳进海礁后,那小孩脸涂得白白的,瘦瘦的手臂上缠满麻布,抱着死掉的宠物——人们相信杀死宠物,能代替主人躲过一灾;楚王生病时,妃子们常常因同样的迷信而被迫自杀。
“元绪,你又来行骗?”仲雪可算见识到从海雾迷途回到人间的神奇真相了。
“嘘,我是可怜的流浪汉,连胡子也快长出来了,只能靠这几年安慰可怜的未亡人……”元绪正说着,第二个“鬼影”也扑通跳进来,砸到仲雪的膝盖——仲雪痛得大叫,阿堪左腿断了,他的右腿断了,正好凑一对吗?然后他叫不出声来了——灿然夺目,一位少女扑上仲雪的膝头。
她的枫木项链缠在了仲雪的头发上,六双手一起来拆除,把他揪得生疼……仲雪见过很多地位很高的仕女,也见过很多出身低贱的美人,她们都有引人遐想的特点。仲雪无法说出是她的哪一点打动了他,她眯着眼盯着自己身后深蓝天空与浅色云层的脸,让他不由自主想伸手去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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