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第10章


能爱上音乐,因为相比之下乐音实在太美妙了。总之,即便是身负重伤神志恍惚的吴大力,也无法忍受这种哭声(说不定这也帮助她从昏迷中挣扎出来)。她使劲甩了甩头,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儿之后,大骂道:
“哭你妈×!熊×孩子,把镰刀给我!”
这句话中包含了她表达情绪必须要用的四字成语、对儿子的爱称,以及在这种紧急危重关头做出的一个勇敢而正确的临场决策。熊×孩子又哭了一会儿之后,一看妈妈的脑袋渐渐耷拉下来,眼睛也快合上了,赶紧抄起地上的镰刀,递到吴大力的右手里。吴大力的手一碰到刀把儿,精神为之一振,顿时扬起了头。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简直无法直视,而且稍微一动,无数个形状复杂的巨大伤口中就一齐向外喷血,地上已经积起了一小摊。收割机司机晃晃悠悠地下了车走过来,张着嘴站在一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大力好容易定了定神想说句话,忽然把镰刀举过头顶,更不迟疑,“唰”地就是一刀,接着撒手扔刀,轰然倒地。在当场的所有人看来,此处绝对是每秒60帧的1/8速慢镜头。
技术上讲,要切断吴大力那么粗的胳膊,镰刀需要经过衣服、皮肤、肌肉、脂肪、骨骼等很多层,如果角度不佳,还可能挂在收割机滚筒的刀杆上而切个半死不活。那可真是人间地狱。吴大力决定举刀断臂时,一定在一瞬间进行了一系列复杂而纠结的思考。比方说,如果不切断它,有多大可能留住这条胳膊;等卫生队的人来之前,基于当前流血和凝血的速度,会流失多少CC全血,占身体血液的多大比例,是否有生命危险;切断胳膊后,现场的人(儿子、司机和陆续赶来的街坊)是否有足够的急救常识能帮自己包扎止血;如果不能,自己能否获得足够的肾上腺素来对抗剧痛和昏迷,诸如此类。更大的可能性是,她什么都没想,甚至连在哪儿下刀能最大限度地保留残臂都没想过。因为剩20厘米跟剩30厘米是没有什么差别的。吴大力其人,大字不识几个,更不可能有什么医学知识,她很可能只是在想:×你妈,老娘才不会死在你手里!
在她倒下的时候,那个被扔出去的小孩满脸血一脸泥的从玉米地里爬了出来。吴大力眯缝着眼睛看了她一眼,无声地念了一句:“×你爹,小福子——”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小福子是二福子的女儿。这家人的名字非常之乱,二福子他爸据说叫三福子。如今,小福子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要是没有吴大力,这小妮子不是死在收割机里,就是死在拖拉机下。这是后话,暂且不表。且说吴大力丢了条胳膊之后,二福子对其女儿的救命恩人感激再三,但也委婉而清晰地表示没有钱赔给吴大力瞧病了。这厮把吴大力瞧得太扁了,依我看,说不定哪天他非死在吴大力手里。这事儿没有发生在我今天的描述里,不代表它不会发生。
过了几年,吴大力的地被村里引进的彩钢厂厂房占了,给她换了一块离家近的地。吴大力改种西瓜,因为这对于单手操作来说难度要低一些,具体什么原理,我也不懂。有一回,村里不知从哪里来了个节目组,带来了几个外国壮汉。这群汉子每个看上去都有三百来斤,又高又壮,那胸肌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照上面来一钢筋。节目组又是摄像机又是麦克风,把全村老少都引了来,像一群羊一样跟着节目组迤逦而行,找到了吴大力的西瓜地。吴大力种的西瓜品种,以个儿大著称,每个都有小二十斤。节目组来时,吴大力的儿子正在地里看瓜,他娘不知道去哪儿了。节目组没辙,只好跟这小伙子商量,能不能借一些已经摘了的瓜做节目,他们想让这些外国大力士跟村里的壮汉子们比试力气。他们找来几个大筐,往里装尽可能多的西瓜,轮番抱筐绕圈走,看谁抱得多,走得远。正在外国壮汉面红耳赤地抱着大筐绕圈时,吴大力回来了,一看这么多人抱自己的西瓜,当时就急了,怒道:“滚蛋滚蛋!别跟我这儿起哄!”壮汉虽然没听懂,但也知趣地把筐放下了。吴大力瞪了那汉子一眼,蹲下身,一只右臂揽住大筐下沿儿,轻轻松松一直腰,扛起来就走,把几个中外壮汉惊呆了。农村妇女不会尖叫鼓掌,只好按照惯例此起彼伏地发出了“!”之声,目送着吴大力扛着西瓜的背影,像在看力挎双虬的李元霸。
这以后,吴大力就改叫吴大拿了。显然,她本人并不怎么在意别人怎么叫她,对此也没做出什么反应。起外号的人不过瘾,又在前面加了个不怀好意的诨号,叫“一手遮天”。吴大力依然不理不睬(我们则依然习惯称之为吴大力),只管种她的西瓜。依我看,她选择种西瓜的原因,并非什么单手操作问题,而是西瓜不能用收割机收,所以这块地上不会出现收割机那死神般的身影。吴大力在地里干活时,每当道上有拖拉机路过,柴油机发出突突突的响声,她准会立刻从腰里抽出镰刀,挲臂膀四下张望。按照“狼来了”的理论,两三次之后她就会放松对柴油机的警惕,但她没有。她的警惕性一直保持到今天。多亏了这种饱含着自己爷们儿和一条胳膊的怨仇的警惕性,出事时她才能第一时间赶来。而就像“狼来了”原理失灵了一样,概率在这件事上也失灵了,因为出事的又是小福子。
吴大力听见柴油机声时,就警觉起来。及至听见了女孩的惨叫声、老娘们儿分不清是欢呼还是尖叫的噪声时,她本能地拔腿就往路边儿跑。道上铺着一片玉米豆儿,一辆拖拉机大概是正在执行反复碾轧的操作,结果似乎是在倒车时撞倒了小福子。巨大而残忍的轮胎把小福子的一条腿死死轧住之后,拖拉机突然熄火了。在我印象里,拖拉机熄火的概率比它能正常点火的概率大得多。开拖拉机的也是个妇女,她一边大呼小叫,一边使劲拉点火用的拉绳,但发动机就是不肯赏脸。用这种方式启动柴油机,我活了三十几年,就没见成功过。小福子叫了几声,声音愈发微弱,等吴大力赶到跟前,她已经叫不出声来了。
吴大力看了看小福子,突然间把镰刀往腰里一插,转身就往地里走。附近的婶子大娘赶紧上前把她揪住,叫道:“吴大拿!救人哪!”吴大力说,这小丫头片子是他妈的丧门星,老娘不管了。婶子大娘又说,哪能不管呀,别不管呀!你力气大,从后面推一下,腿就能抬起来了!吴大力说,这么大的胎,我这一推还不把腿碾碎了?还不如我给一镰刀呢!说着又抽出那柄恐怖的大镰刀来。说实话,我没学过心理学,但我觉得这人一定有什么病,割断自己胳膊的镰刀还随身带着。吴大力一说镰刀,小福子本来已经虚弱的叫声突然又高亢起来。你知道,女孩子的哭跟男孩子的哭绝对是天差地别。如果哭得有技巧有天分,完全可以使其成为一门艺术。吴大力想了又想,叹了又叹,最后把镰刀一插,说出一句疯话来:
“我把拖拉机抬起来,”她说,“你们把她扽出来。”
那时候农村用的拖拉机已经小型化了,不像我小时候看到的是那种变形金刚似的东西。但是这东西看起来仍然很沉,沉到你根本不需要去考虑用人力撼动它的可能性。它的一个轮子就有齐腰高。我曾经给我的车换过轮胎,一辆越野车的轮胎都得憋口气猛一使劲才能拎起来,何况这么大的胎,四条,镶在一堆显然货真价实的钢铁架子上。但是,吴大力的语气、姿态和动作,根本不容置疑,不容犹豫。她走到拖拉机前,弯下腰,右手扳住车下的踏板。她看了看小福子,恶狠狠地说:“×你爹!”
她双脚在地上挪了挪,把一小片地方的玉米粒踢干净,踩牢,深深吸了口气。她又看了一眼小福子,冲她点了下头。从小福子的角度看来,吴大力背后一定有一个圆形的橙色光圈,而吴大力本人也势必变成了一袭白衣手持玉净瓶的样子。而在四周的婶子大娘看来,吴大力后背上的结构突然发生了令人目眩的立体几何形状变化,巨大的肌肉在衣服里四下游移。突然,吴大力发一声喊,其喊声类似于“Yeah(好)”,粗壮的右手撑掉了袖口的扣子,身体轮廓周围的空气都微妙地扭曲了一下,拖拉机应声而起,巨大的轮胎离开了地面,离开了倒霉催的小福子的腿。
这件事以后,二福子没有再登门道谢。我估计这一来是因为两家的恩怨已经太深太复杂,用嘴说不清楚,按照他的思维方式,恐怕只能用钱说话,而他没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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