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讲个故事,你可别当真啊》第19章


。我问他现在住哪儿,他说延庆山里的一个小院子。他用黑炭一样的手指戳了戳那张纸的背面,上面写着地址。我一看,去过,我有个同事辞职去养兔子了,租的院子就在那儿附近。我说这可真够偏的。他听罢一笑,问我:“你知道我的钱都怎么花了吗?”我摇头不语等他说。他也摇头不语。末了,他仰头叹道:“穷在长街无人问,富隐深山有远亲。我不玩了,给你玩吧,回见。”说罢,趿拉着哗啦作响的靴子,走了。
后来有一次,我在听评书的时候听到他说的这句话了。我想起朱知碌,猛然觉得我一直站在一个错误的立场上看朱知碌,他身边的其他人也是一样。在我这等凡人眼里,如果一个人只身来到北京,凭自己的过人的商业头脑,从打零工开始,到贷款开小公司,最后做大,挣个几百万,这是一个很好的励志故事。而一个人把所有的钱都花了,弄得自己无家可归,媳妇也跑了,成天捡烟屁抽,只为了买彩票中大奖,这就是一个傻×。至于这个傻×是不是只身来到北京、凭自己的过人天赋和不懈努力最后挣到了几百万;而他的朋友和爱人在他努力时嘲笑他、唾弃他、背叛他,在他成功后又找他借钱,且不还——只要他买了彩票,这些好像就不重要了。想到这里,我觉得我的普通逻辑真是白学了。
捷达之王冯如庸
我读高中的时候,学校周末不让进。学校这地方就是让你进的时候你不想进,你想进的时候不让进。我周末之所以想进学校,当然不是想念书,而是为了打篮球。既然中学不让进,我就想到了大学。我去打球的那个大学现在好像已经没了,过去它在八十中对面,好像叫机械什么什么来的。我当年只关心球场。八十中附近有条街,当时我们叫它“修车一条街”,皆因为这条街从南到北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汽车修理厂和零配件门市部。现在回想起来,就跟如今的汽配城差不多,只是门脸儿大多没有那么气派,都是一间黑漆漆的小屋,地上挖一道深槽,让人一看无法不联想到刘文彩。没有生意的时候,老板带着年轻的师傅就在门口喝茶聊天,有时候也拉着街坊打牌。夏天和冬天,他们生意好起来,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引擎声、喇叭声、吆喝声、吵架声、工具敲击的打铁般的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整条街跟《清明上河图》似的。你如果不从那儿过,就无法想象九十年代北京有那么多汽车。尤其是夏天,有头脑的店主还会在门口支个摊儿,卖冰镇饮料和烟。那时候管这事儿的不叫城管,叫市容科,听起来没什么威慑力,修车师傅都不怕他们。他们来了,师傅们就举着冰棍儿企图行贿。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时代。现在这条街叫三里屯南街,一家修车的都没了。前些年,在街角一直停着一辆白色的破捷达,车身和后玻璃上刷满了字。那字都是红漆刷成,笔走龙蛇,一股反动标语的架势,其实是修车铺广告。那就是冯如庸的车。冯如庸那年才二十多岁,在汽修行儿里已经出了名。
再往前些年,回到我打球的那个时代,冯如庸跟我一样是个挣扎在青春期尾声的少年。那年头,有一种饮料叫黑加仑,据称含酒精,但我每次打完球都一口气喝一大瓶,从没醉过。那玩意儿的瓶子就跟现在的大号啤酒瓶差不多,一人经常喝不完(我是例外),几个人同喝一瓶又嫌埋汰,所以销量不好,整条街只有一家卖这东西,就是冯如庸所在的修理厂。这个厂的店面儿在街上还算大的,一拉溜三间,两间修车,一间卖零配件。店里有两个小伙子学徒,冯如庸是其中比较扎眼(注9)的那个。当时我正值有些延迟的叛逆期,留着学校明令禁止的长头发,现在看来就是非主流。而冯如庸比我还非主流,不但头发长,还染了色。大概因为没钱,他的头发经常是半截金黄半截乌黑的,且不是很整洁,活像戴了一脑袋某种节肢动物,十分可怕。但在当时,我们显然是某种同类,某种反抗精神的代表,某种智力和审美上处于优越地位的族群。所以,骑自行车儿的我和修汽车的冯如庸就这么认识了。这真是个悲剧。
事实证明,那个发型其实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帅,因为我上学的时候一直没有女朋友,冯如庸更没有了。我好歹还有辆自行车,他连风车都没有。不过,青春期少年有爱慕的女孩是发育过程中的正常现象,正如打架、往高处跳跃或拆解复杂的机械。我跟冯如庸都有各自喜欢的女生,不过彼时我们还没有熟到可以交流这种事情的地步。据我观察,男生喜欢一个女生而得不到她的爱情时,往往转而攻向其他领域,如上所述。我转向了消耗体能、刺激肾上腺素的运动,爱上了疯狂的奔跑、攀爬和跳跃,而冯如庸则爱上了拆解机械、修理汽车。这种事,同为天涯沦落人,我一眼就看懂了。然后只须稍加观察就可以确定:冯如庸爱上了一个姑娘。这个道理不是很简单吗?一个年轻的修车师傅,穷如狗,忙似驴,没有任何业余生活,他能有什么机会爱上别人?只有两种可能:路过的人和店里的客人。
一开始我以为是后者。我每次去打球,喝的黑加仑从一瓶增加到了三瓶,这让我的肾脏负担很重,妈的,但是现在找它清算已经来不及了。很快我就发现不太可能是店里的客人,因为开车来的不是男的就是老太太。有一回,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喝黑加仑,看见冯如庸也拿着一瓶,时不时地喝上一口,迎着风不停地甩他头上的节肢动物,动作帅极了(个人意见),我顿时想起了动物世界——这小子在求爱是不是!赶忙顺着他的眼神一找,果见二三女大学生,说说笑笑往北走去。冯如庸的脑袋就如纪录片里的月球一般,缓慢而坚定地转动着,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那几个姑娘,时而甩一下头。这不全明白了吗?穷小子爱上了女大学生,不消说,这必定发展成一个结局恶俗的悲剧。
结果一开始事情的发展还挺出乎意料的。我关注这件事,完全是出于一种“连我这么帅都没有女朋友你能有吗”的心理,而我有更多的时间和更恰当的理由出入那所大学。该学校极小,只有一座宿舍楼,男女生混住,四层女生,往下是男生。面向操场这一面是走廊和水房,由于楼层之间互相看不见,大约给这些单纯的大学生造成了一种有隐身树叶在手的错觉,所以他们总是穿着内衣内裤走来走去,整个楼看起来活像是被一柄巨刃从中剖开了,展现给我们的是其纵剖面,而楼内人不得而知。回想起来当时真是太不懂得欣赏了。冯如庸喜欢的女生十分好认,因为她不光有一头漂亮的长发,且所有的内衣都是粉色的,而且洗漱频率极高,每次打球都能看见好几回。掌握了第一手信息之后,我就跑去贿赂冯如庸,企图得到议价黑加仑。
冯如庸当时大概正是学徒,只能修理一些简单的毛病,活儿并不多。但他有一项特长:听力极好,善于分辨车内异响的来源。有好几次,我神秘兮兮地跟他说:你是不是看上谁家姑娘啦?是不是那个头发又黑又长又直总穿粉裙子的呀?我跟你说,我发现她——每次说到关键处,总是被他们老板一声巨吼打断:“冯如庸!上车听响儿!”冯如庸干吧唧嘴,说不出话来,一跺脚转身就走了,等他再回来,我当然已经回家吃上炸酱面了。这种事能把他憋吐了血,我跟一起打球的哥们儿总是乐此不疲。要是说到关键处,老板没有叫他,我们就编点儿别的。我没有出卖内衣的事,倒不是因为我多么有道德,而是觉得这种稀缺资讯理应私藏的好。
后来冯如庸急了,怒道:“嫩说不说?嫩说不说?再不说,不卖水了!”我大笑道:“这也不归你说了算啊!”冯如庸就软下来,做忸怩状,求我给他讲那姑娘的事,把我恶心得够呛,为了制止他,只好说了。他听说我根本不认识人家,认为我是骗子,勃然大怒。我为了安抚他,赶忙祭出内衣的事。没想到这是火上浇油,他怒喝道:“她的内衣是嫩这种人看的吗?”抄起扳手追了我半条街。
那时候,修车一条街上打架是家常便饭,修理厂之间抢生意、泼脏水引起的武装冲突每天都有,大家早已司空见惯。每个人都养成了两个好习惯:一是随身带扳手,二是有冲出来打架的就抄手看热闹。所以我被追着满街跑的时候,四周的伙计师傅全都吹口哨叫好。论跑,别说冯如庸,这条街上也没有人是我的对手,可是他们往我脚底下推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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