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处长》第54章


渐渐的,四爷觉出一股倦意袭来。他微合了双眼,那份恍恍惚惚的思绪,竟被慵懒而宁静的阳光濡湿。
这副老材,是四爷自己动手做的。四爷是一位木匠,十四五岁就跟师傅学木工,起屋造船,打柜做箱,样样手艺都学得蛮精。自然也跟师傅去给人家做老材。四爷记得清楚,每逢有人请去做老材,师傅都要不慌不忙,伸出手掌,勾着大拇抡一番掌功,看是去得还是去不得。
来请师傅的人,一般是事先请问过阴阳先生的,所以日子总很吻合,不会有差错。师傅便点点头,手持鲁班尺,让四爷在后面挑了工具担子,动步出行。
做老材的第一道工序是起墨。
先给那筒做老材天灵盖的正木弹墨线,而后杀一只公鸡,洇血。洇过血的红公鸡当然归师傅,他要拿回家去慢慢炆烂,吃了,第三天才开斧动工。师傅的老材做得扎实而又出样,有圆有方,有棱有角,该翘的地方翘,该收的地方收,谁见了都赞赏不已。老材做就,还要圆墨,少不了又要点香烧纸,杀鸡洇血,热闹一番。据说只有这样,才能使老材的主人生时康泰,死后安宁,来世富贵。
四爷却无法弄懂,师傅为什么会对老材那么虔诚。一座好屋子,一套好家具,活着的人自然受益非浅;而一个人死后,恐怕老材得再好再精致,对死者本人也没有半点用处。在四爷的心目中,人死入土,无论是装进上等的老材,还是一张杉皮,都是那么一回事。因此四爷出师后,虽然给人做了许多木工活,却极少做老材。
这一天,四爷正在为一架新起的屋架子上梁,刚把银花边缠到梁木上,就听到师傅急病猝死的噩耗。他赶忙收起锯刨斧凿,往师傅家就跑。按这一带人的习惯,人不到五十五岁,是不兴做老材的。可怜师傅做了一辈子木匠,给人家造了几多上等的老材,却因死得早了些,竟来不及给自己也做一副,临入土的时候,还没有托身之所。四爷心头陡然间生出许多的悲凉。他毫不犹豫,扬起大板斧,匆匆给师傅赶造了一副老材,然后拿一瓶大墨汁,涂黑,将师傅装了进去。使四爷感到安慰的是,这副老材虽然做得急,不免粗糙了些,但师傅躺在里面,却还蛮伸展的。合棺时,四爷不自觉地掀开了盖在师傅脸上的纸钱。但见师傅嘴巴紧闭,眼睛微合,疲惫劳苦的面容上,仿佛留驻着一份安祥,一份宁静和满足。四爷心中便有了一丝颤抖。是的,师傅劳作一辈子,起屋造船,修亭建阁,生儿育女,没一刻停歇,没一时安宁,什么都豁出去了。可此时,还有什么是属于他的呢?他什么也带不走,能够带走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这唯一的老材了。但他也应该满足了,他从人世退出来,躺进这副老材,这老材就是他的世界,就是他最可依附,永远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
四爷就这么滋生了要为自己做一副老材的念头。他选了十一筒又大又结实的杉木,按师傅生前的规矩,烧香敬神,杀鸡洇血,然后开斧动工。没几天,老材就圆墨完工。半年后,老材干爽够了,四爷又跑去请严漆匠来刮灰上漆。一连上了三次漆,四爷才罢休。还嘱托伐木场当工人的儿子,若看见好杉木,弄几根到家里来,好给老伴也做一副。不想儿子一去数月没打转,连怀上小孩的妻子都顾不得回家看一眼。给老伴做老材的事,只好搁到一边。
这天四爷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歇,心上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午后他走出槽门,远远望见村口走来一群人,最前边抬着一样什么东西。至近前,才知道是一个血糊糊的人,竟是四爷的儿子。是一棵大杉树压死的,压得很狠,脑壳压扁了,脑汁白花花溅出去好远。四爷一声不响,让那群人把儿子抬进槽门,然后拿了两张纸钱,将儿子那惨不忍赌的面容罩住。伐木场头头问四爷有啥要求,四爷说,他让出自己的老材,伐木场的人把那棵压死儿子的杉树给他抬到家里来,他好重新为自己做一副。
就这样,四爷用自己的黑漆老材,体体面面葬了儿子。很快,伐木场的人就把那棵大杉树弄了回来。那杉树简直大得吓人,第一筒锯下来破开,做得平时要六筒杉木才做得了的棺盖和棺底。第二筒锯下来破开,做得平时要四筒杉木才做得了的两向棺墙。老材很快做就,四爷又取下挂在门角的土漆,请严漆匠给上了漆。
四爷的老伴,因为儿子的不幸,再也挺不住,此时已倒在病榻上。一病就是两年,第三年春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四爷把自己这第二副老材给了老伴。
此后,一晃二十余年,孙子都长大成了家,四爷却一直提不起给自己做老材的劲头。今年,孙媳妇已怀了小孩,四爷心里一高兴,给那未曾谋面的曾孙做了一架摇床。摇床做得很漂亮,连四爷自己都有些爱不释手,有空就要抚着摇床轻轻摇几下。一摇一摇,四爷的胸腔里就有一样欲望渐渐强烈起来。不是么,一个新的生命临世时,是多么的稚嫩,多么需要一架摇床的爱护!而人老了死掉,也许不仅仅是一种结束,同时也是一种开始。用村人的话说,便是上路了。以无形的生命形式代替有形的生命形式,走进另一个无法把握的、陌生的世界,不是同样需要保护么?这件保护品,就是一副老材,并且也只能是一副老材。
四爷于是崭上最后一把老劲,扬起斧头,为自己做了这第三副老材。
既然做了,就理所当然要请严漆匠来漆。严漆匠好说话,一请就丝毫不打折扣,走进了四爷的槽门。
夕阳向着山坳缓缓滑去,世界逐渐变得浑沌而又辉煌了。
严漆匠忙了大半天,第一轮漆工已完工。整副老材好像是刚从漆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油黑透亮。漆香格外温润清馨,犹如大媳妇刚洗理过的发丝里透出来的气息。门槛外青石板旁边的那架摇床也上了漆,徒然间就比原来多了一份鲜活。
四爷端过一把竹椅,请严漆匠歇着,尔后从身上掏出四元多一包的白沙烟,递将过去。严漆匠也不客气,接烟于手,叼在嘴上,又伸长脖子,把烟头戳到四爷划燃的火上。
“四爷,你这老材,恐怕……”严漆匠悠悠吐出一圈灰白的烟雾,眼睛似开似合,表现着神秘,“恐怕是漆不得的。”
“严漆匠,你就别打趣了。”四爷笑嘻嘻地说。
“一漆,你就难得占份了。”
“我这半入土之人,谁还抢得了先?”
“刚才,我烧纸的时候……”严漆匠又悠悠吐出一道烟雾。
“不,不会的。”四爷显得很自信,对严漆匠的话毫不介意。
“这老材,是我漆过的老材中极少见的一副,这么好的老材,没有那么大的福气……”
“春牛来罗,春牛来罗!”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片欢呼声,打断了四爷和严漆匠的话。只见一群光脚板小孩,簇拥着一个勾腰驼背的老头,挤进了槽门。老头脚上穿着缺了鼻头和断了屁股的草鞋,衣服丝丝缕缕,袖口破到了肘子上,格外邋遢,油巴巴的,光可照人。身上背着一个褡裢,两头都装得鼓鼓囊囊的。他举着用长形萝卜做的有头有角、有四脚有尾巴的“春牛”,兀自走进四爷的堂屋门。同时口中念念有辞:
一进槽门二进厅
三进堂屋来送春
今年雨水好
耕种有十分
一日得蚕九日得辛
财也发来人也兴
念毕,将春牛往家先牌位上摆端正,再装模作样作了三个大揖。
这老头是远近闻名的十只瓢。这是人家根据他十个指尖上的纹路,给取的美称。因为他的十个指头没一只是箩,都是瓢。十只瓢自己亦常眯了双眼,得意地炫耀:“手有十只瓢,一辈子吃不了,也用不了。”十只瓢竟真的四季不沾阳春水,就靠着给人吹唢呐、唱葬歌和送春牛这类松活路子,清畅畅很活了几十年,惹好多人艳羡得直流口水。还有人神乎其神地说,十只瓢凭着自己那十只瓢,早成了村上的首富,就是这几年到深圳、海南做过生意回来的人,也不见得比他强多少。一位老妇人作证,有一次她在镇上看见,十只瓢将褡裢里的粑粑、豆子和大米一类的东西倒出来,一下子就换了二三十元亮花花的人民币,说不定十只瓢家里的每一个屋角,每一块天花板,都塞着一把一把的票子哩。
四爷早做好准备,等在那里。待十只瓢动作完备,转回堂屋门边,四爷就把一瓜勺大米嗖地倒进他的褡裢,还顺便往他的破衣服里塞进几只角票。一边乐颤颤地说:“今天我办大事,难得你这位大吉人的金口玉牙。”
“恭喜恭喜!”十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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