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生》第41章


活,动了真格!
席木兰躲在自己的化妆间门口静静地看着二人缠斗不休。
师兄弟在无比熟悉的对练中,拳对拳脚对脚完全是下意识的习惯,脑子中俱是一片空白,少年时一起在山中对练的情景纷纷涌入脑海。十五年来的相依相伴,或者说相依为命,如今却走到了这般田地!
到后来,二人拳脚交织在一起,谁也出招不得。这时,二人目光碰触,这才发现对方竟然都被泪水湿了花脸的浓妆。
孟二奎忽然一抽手,再次出招,师兄弟两个又开打。一个个无比熟悉的回合中,关一龙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当年菜市口刑场的一幕幕孟家老小被斩首的画面,夹杂着自己亲兄弟被杀的照片,终于露出破绽。孟二奎此时尚处于下意识对练,来不及收手,一拳将关一龙打得落到一楼,摔到龙套化妆的长桌上,压碎了桌上的镜子,又摔倒地上,一片狼藉。
后台内一阵沉默,孟二奎喘息着停下。
关一龙只觉得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难受,胸腔中堵得厉害,他强撑着从地上慢慢爬起,看着孟二奎工架十足地在楼上横枪而立。
这一场好戏终于散了……
关一龙撩开头发,不看孟二奎,只说了一句:“孟老板,我输了!这匾,归你了。”
孟二奎于心不忍,但仍是硬着心肠道:“……师哥,按咱们武生行的规矩……”
关一龙挣扎着摸起地上的一杆枪,抬起已经软得没有一丝力气的腿,屈膝横枪,一撅,没撅断,他咬咬牙使出全身力气,再撅,还没断,反而将自己翻倒在地——
一众傍角儿里,有人看出门道,不知是谁惋惜地说了句:“武功废了!”
孟二奎闻言,呆在当场。楼上的席木兰看着倒地的关一龙,面无表情。
关一龙从地上坐起,呆呆看着手里的长枪,猛地抡起枪朝自己头上砸去,枪断了,血流满面——整个后台,弥漫着英雄末路的悲凉。
孟二奎看着关一龙撅枪,泪水夺眶而出。
席木兰急急下楼,脚步竟有些趔趄,却只看到关一龙满脸鲜血妆都没卸,一瘸一拐踉跄穿过后台走廊。
望着那个孤独离去的背影,席木兰神色凄凉,心底竟然是说不出的悲哀难过。关一龙走到尽头,忽然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昂首而去。
关一龙蹒跚走到门口,傍角儿们在门口站着,没有人打招唿,都只默默地看着他。
关一龙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后面傍角儿中的花脸嘟囔了一句:“活该,报应!”
当年岳家班留下的老人们听了,个个眼神闪烁,表情复杂。
戏院老板很快找到了接替关一龙的武生。戏院外墙巨大的武生广告牌上,关一龙的脸换成了孟二奎的脸,如同当年从岳江天的脸换成关一龙的脸,其余一切未变。在这繁华喧嚣的十里洋场,永远有大武生你方唱罢我登场。
孟二奎和席木兰在一面大镜子两边化妆,孟二奎就坐在原来关一龙的位子上。妆台上依旧摆着余胜英的遗像——头戴黑色缀玉瓜皮帽,身着黑色缎面对襟马褂,一身盛装,威武又慈祥。
孟二奎看着余胜英的遗像,不由想起十五年山中岁月。临下山前师父的交代,师兄弟两个一直不敢忘:“……你们俩兄弟性格不同,在这深山里相依为命容易,进了城入了那花花世界,能接着做兄弟最好;做不了,也要讲义气!台上演英雄,台下也要做好男儿,给祖师爷争脸……”当时,兄弟都哭着向余胜英保证:“师父,我们记住了。”
孟二奎自回忆中回过神来,忽然敲敲镜子。
席木兰问:“什么事?”
孟二奎道:“我今儿有点急事,你能不能唱一出独角的?谢谢了。”
席木兰笑道:“你太客气了,没问题——你去哪儿?”
孟二奎沉默片刻,没说实话:“去送个朋友。”
席木兰似是猜到他要干什么,不再多问。
孟二奎匆匆离开戏院,叫了辆黄包车,直奔那座小洋楼。一路上,他不断催促黄包车快一点。终于到了,孟二奎一下子怔住了。漂亮气派的小洋楼矗立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不见丝毫灯光,大门上还贴着封条,上写着:破产封门。
不许和武生比武……
武生撅了枪,就什么都没有了……
孟二奎脑子里不断响起师父临终前的遗言,昏昏沉沉走在街上。如今,关一龙的武功被废,长枪撅了,饭碗彻底被他砸了,破产不说,连人都不知所终。
孟二奎再烦心,第二天,戏还得接着唱,生活还得继续。
没有了关一龙,还会有新的大角儿来代替他。孟二奎凭借英俊的扮相,几乎与关一龙如出一辙的工架,很快取代了关一龙在戏迷心中的地位。
又是一场戏散了,孟二奎离开戏院后,匆匆上车,外面许多女戏迷拍着窗户要签名,孟二奎全都置之不理。
司机问道:“孟老板去哪儿?”
孟二奎想了想,说:“随便吧,随便你带我去哪儿。”他大仇得报,平生最大的心愿已了,如今在上海滩又是红得发紫,可谓名利双收,然而内心却极度空虚。仇是报了,唯一的亲人也失去了。每日里除了唱戏,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要做什么,活得简直像是行尸走肉。
司机只能开着车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驶,途经一家爱尔兰酒吧时,孟二奎突然叫道:“停,就在这下车。”
酒吧里喧嚣扰攘,到处都是充满着欲望的男男女女。
孟二奎独自坐在吧台闷头喝酒,一杯接一杯。颜色鲜艳的鸡尾酒,接连下肚。孟二奎忽然想起,还是关一龙教会他喝洋酒的。一念至此,孟二奎更加烦闷。
渐渐地,酒吧里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客人都走光了,只剩孟二奎还在一张桌前喝酒。
忽然,卢局长出现在酒吧,拿着一张报纸,一屁股坐到孟二奎对面。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孟二奎虽然和卢局长无仇,却是情敌。卢局长对木兰有意思——一龙、二奎和岳家班的人都能看出来,是以,孟二奎冷冷看着卢局长。
卢局长把手里折皱的报纸扔在桌上。报纸上是关一龙穷困潦倒在空房子里的照片——题目:“武生泰斗”比武致残,破产失踪。
孟二奎看着报纸上关一龙潦倒的样子,脸色微变。
卢局长悠闲地抽了一口雪茄,看着那张报纸,忽然说:“孟老板,你现在是天下第一武生了,一定有不少名媛追求吧?”
孟二奎道:“有吗?我看不出来。我不像我师兄,有那么多人喜欢。”
卢局长好笑道:“你俩都这样了,你还叫他师兄?”
孟二奎冷冷回道:“他是不是我师兄是我师父定的,我能有今天全是师父给的。”
卢局长道:“你们梨园行的事,我搞不懂。你们是不是还有武生不能和花旦苟且的行规呀?”
孟二奎一怔,慢慢道:“有。”
卢局长坏笑:“那要是真苟且了,怎么惩罚呀?”
孟二奎道:“那是我们行里自己的事,不劳警局操心。”
卢局长盯着孟二奎,说:“前一阵轰动全国的飞枪大盗好像最近没了动静,孟老板有注意到这事儿吗?”
孟二奎没有抬眼,盯着桌上的报纸,说:“这好像是你们警察的事儿,我们唱戏的,天天杀人,都是假的——”
说罢,孟二奎端起酒杯,大喝起来,不再理会卢局长。
卢局长冷哼一声,起身走了。
酒吧的酒保殷勤的点头为他开门,出门之后卢局长坐上自己的车,望着酒吧门口冷冷抛出一句:“迟早玩死你。”
灯光摇曳,酒吧中没有了幽幽的歌声,也没有了妖艳的舞女摇摆身姿。
孟二奎按捺着心情,看卢局长出了酒吧,这才叫来服务生结账,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报纸,匆匆离开。他上了车,急切的叫醒趴在方向盘上睡觉的司机,让司机按着报纸上写的地址,开车过去。
一路上孟二奎在心中盘算着怎样开口留下关一龙,关一龙的性子脾气他比谁都清楚,如果他肯留下,自己宁愿不再唱戏,跟着他离开上海,去北平也好,去浙江也好……只要还能相依为命的在一起。
司机一路七拐八绕,最后将车停在一条破旧的巷子前,巷子狭窄车子开不进去,孟二奎只有下车步行。按照报纸上标的门牌号,他一路找了过去。终于找到报纸上标的78号,孟二奎却又愣住了,手中的报纸被风刮的“哗啦哗啦”作响,门上挂了一把锁,白粉写着四个大字:此屋出租!
看来关一龙已经离开这里,搬往别处去了,孟二奎长长叹了口气,眉目中尽是失望。他回过头,看着东方天空泛起的鱼肚白,默默走了回去。脚步声回响在长长的巷子里,清冷又寂寞。
心中又回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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