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10章


社会,也是对帝王进言。但二者各个方面都决然不同。孔子主张“仁义”,老子则主张“绝仁弃义”。他二人都自称为“道”。
涉及这两位哲学家的论点,只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要说明曹雪芹在为贾宝玉作判词的心理状态。我认为他是采取老子对“不肖”的看法和用法,而对孔子的“不肖”说法和用法,则是一种曹雪芹式的嘲弄,从而把人瞒过。
以上是我对贾宝玉的“不肖”作的一点解释。至于“天下无能第一”,也可以从老子的观点上得到一种解释:
《道德经》上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闵闵。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在这里,不难意识到楚辞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说法,也与这古代哲言有着瓜葛。贾宝玉腹中草莽,没有作为,其可说是“吾儿不肖”独异于人,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地地道道的行为偏僻、性格乖张。但是,他全不怕世人诽谤!这才是活脱脱一个贾宝玉,而使那位与他貌似而神非的甄宝玉黯然失色了。读者记住的,恰恰是这宝玉,而不是那宝玉。
我国历来都是把老子、庄子混称的。其实,两人的思想不应混同。庄子文字瑰丽,文艺性强,所以感染力也强。老子文字古奥,是古代经常运用的歌诀体,又有断简,直到现在,排列次序也不算敲定。所以一般人图方便,很容易用庄解老。不过,这个问题不是我想谈的。我现在只想对贾宝玉的“不肖”这个“判词”,说出我的看法。我认为对“不肖”二字,不应该按照孔子所下的定义去理解,而是应该按照老子对“不肖”所下的定义去理解。这才能明白为什么《西江月》上理直气壮地声明:“那管世人诽谤”,仍然一味“行动偏僻性乖张”,继续干下去。尽管“坦白从宽”,但贾宝玉还是毫无悔改之意。
这里,又勾起我另外一点想法,就是《红楼梦》的题名问题。曹雪芹一直都愿意选择《石头记》作书名。《红楼梦》这个名字,还是在社会流传过程中,为人们叫开了,而且深入人心了,所以才取代了《石头记》这个名字。这从许多抄本上可以得到证明,而脂砚斋的批语中,就常用《红楼梦》字样来称呼这个抄本。可见《红楼梦》三字在当时人中间,已经用得顺口了。所以批书人,明明批的是《石头记》,可写下的名字竟是《红楼梦》。
现在,我还要引用一段老子的话,来说说曹雪芹为什么那么重视《石头记》作为书名。老子说:“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故不欲琭琭若玉,珞珞若石。”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不欲琭琭若玉,(而宁)珞珞若石。”从这儿,使我体会到,为什么曹雪芹那么喜欢把自己的长篇小说题名为《石头记》,而使《红楼梦》这个名字经常受到他自己的冷落。
有人打算从一些不可靠的《废艺斋残稿》中,得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是具有墨子思想的人物。在这里,必须要说明在先,我没有把曹雪芹拉到老庄这一哲学范畴的意图。曹雪芹就是曹雪芹,他公开非孔,但不是老庄,更不可能“入于墨”。
列藏本第八回中:“宝玉亦凑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那块玉)递在宝钗手中,宝钗托在掌上,只见大如雀卵,耀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上的那块补天剩下的石头幻相。”后人为嘲笑这块石头作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权就假皮囊。”
《红楼梦》中所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在这儿才找到它的注解。原来“幽灵境界”是“真”,“权就皮囊”是“假”。贾宝玉失去的是“幽微灵秀地”,他得到的是“无可奈何天”。他失去的是真,他得到的是假。
《红楼梦》立意要令世人“换新耳目”,为半世纪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制写“真传”。他写的是多愁多恨,发挥的是自家的如傻如狂。一反前人旧套、陈词滥调,摒绝的是满口子建文君。实际上,曹雪芹撰写的才真是大愁大恨,大傻大狂。所以才能迸击出感天地动鬼神的力量来,达到古人无与可比,今我特立独行的地步。贾宝玉何许人也,答曰:没人相似,无能可施。金玉其外(权就皮囊),草莽其中。天下第一,人世无双。
(原载《文艺生活》,1991年1月刊)
'1'曹雪芹曾有原稿“情榜”中,对主要人物下过判词,如对贾宝玉判曰:“情不情”,对林黛玉判曰:“情情”。那才是真正的判词。本文中所用“判词”一词,只是为了行文方便而已。
'2'老子《五千言》,一向名为《道德经》,我个人则认为应称《德道经》。原因当另为文。
红泥煮雪录
许多年来,我经常翻阅《红楼梦》,自然就留下一些想法。有时,边看边记上几个字,或作个记号,以便再阅读时自己对照、检查。有时,心血来潮,也写几篇短文,发表一些读书笔记式的意见。就像蜻蜓点水似的,刚刚沾到水面就飞走了。虽然也明知意犹未尽,但总觉平日储存的语言贫乏,文字又不听我调动,所以,写出来的有关《红楼梦》的看法,不但不能算多,而且既不深,更不透。
今承上海书店约我编成一本探索《红楼梦》的书,因为有耀群能为我编辑,我便欣然应命了。
《红楼梦》的烛光,照亮过我的书桌。何况,我也和呆香菱一起学过诗,说来可谓自有一种傻缘分呢。
现在,耀群经过多方协助,编成了这本小册子,并告诉我,书店还要我写一篇新序。我想,何不趁此机会,抒发一些欲了未了的见解,以就正于广大读者面前。所以就写下了几篇小文章,因为零碎拉杂,就有了一个题目——《红泥煮雪录》,把它归总起来,使读者看了方便。
说来也很平常,红泥小火炉,是到处都有的日常炊具,就是这个不起眼的玩艺儿,曾受到过大诗人酒仙的青睐。我又联想到芦雪庵雪夜联句:“烹茶水渐沸,煮酒叶难烧。”觉得雪天无俚,煮茶谈心,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不过,我这红泥煮雪,又无落叶可烧,只能是“山僧扫径,稚子挑琴”一般,请大家吃一盏尽煮不开的茶吧。因此,就取名《红泥煮雪录》,是为序。
一、突破与创新
我们考察一些脂评本系列中的《红楼梦》回目前的解题诗和回目后的评诗时,可以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作者在写书之前,对于采取什么样的形式,是经过一番思考的,对于人物的交待、事物的发展,心中都有着全盘规划,所以写起来,前后呼应,丝丝入扣。
作者事先曾立过一个“凡例”,比如,在每一回目前要写一首解题诗,在一回结束时,又写一首评诗。就像现在的电视连续剧似的,在每一集前后,都要重复几个重要镜头,以使观众得以连贯,理解全局。
但是,显而易见,在写作进行中,作者就已经破坏了自己立下的“军令状”,突破了传统的写法,越走越远。好像是边写边说:“我岂能为形式所缚?”
当然,曹雪芹怎样创作《红楼梦》这部“百回大书”,整个过程,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但有一点还不难看出,那就是曹雪芹已经不满足于那些“话本”、“词话”等形式,也不满足于《水浒传》里面那种“十分光”的心理描写了。他要在写人物的颦笑里突出性格,他要使人物从话语口气中,显现出心灵深处的思想感情来,他要使人物从书本里走到读者面前来。
这个问题,在“列藏本”中表现得最为清楚。它是个抄写得比较工整的本子,其中略去一些“话说”、“且听下回分解”等语,有时是把“听”字写成“看”,把“回”写成“册”、“卷”等。这不会是抄错的原故,也决不可能是抄书人擅自作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原作如此。
从这儿也可见,就已发现的本子以外,还有未曾发现的本子,也就是“列藏”的祖本。它也自成一个系统,可惜至今都没有看到。
“列藏本”在收藏“概述”中,早已指出:“这些改动,证明了作者在选择是否保留传统的说书形式来划分章回,或是采取一种新的形式,这里作者已经不掩饰他在写书,而不是在讲故事,这书得按章回、册子来划分,因此作者面对的,已不是听者,而是读者。”
毫无疑问,“概述”的论断是对的。
这样,使我们认识到一个客观存在:
《红楼梦》就是要结束那种以听觉为主的说部形式的传统,开创了一种诉诸视觉的长篇小说,并且取得了?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