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29章


史伯又指出,自古以来就是“建九纪以立纯德”。“九纪”中包括金、木、水、火、土这“五材”。“材”就是“素”,在古代有与“原”、“质”相近的含义。材的“德”,也就是“素”的“属性”的意思,因为“德”字最早的含义,是指“物”的“本性”说的。“纯德”对“素”来说,是指“素”的特性,即“纯粹”的属性,也就是原本的属性。从这里,不难看出,我国古代最古的哲学概念中,是用“德”来概括物性的。“物”的“本性”不受蔽弃,或说焕发出事物的本来面目,这就谓之“明德”,即物的本然属性。
马王堆发现的帛书《德道经》,把“德”放在“道”的前面,这就对了。老子哲学的本来面目,正是先说“德”,再说“道”,即先阐明事物的本然,阐明“物”和“性”的统一性。明白这种规律,按此规律行事,才是“道”。《德道经》的发现,有可能改变我们对老子哲学的某些传统看法。
从《尚书·洪范》“乂用明”和“攸好德”的语义上,也可以反映“明”和“德”的古老联系来。对“物”的本“性”有了认识,就谓之“明”,反之就谓之“昧”。“昧”也就是“暗”。“乂”通治,使事物本然显示出来才能得治,使事物的本然不受损害,才能达到治。“治”与“理”通。
《大学》开头就提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明德”是指事物的本性,未被蒙蔽的本性。而“明明德”,则要求人们去揭示那些原已显示出的事物的本性来。《大学》的目的正是为了穷极事物的“真理”(至善),穷极事物的“真理”即是“明明德”。《大学》思想中的这个认识的动机是什么,在这儿不必探讨。如何成为孔子的思想,在这儿也不作探讨。我只想到曹雪芹借贾宝玉之口,唯独对“明明德”这三个字加以肯定,这说明曹雪芹对“德”的理解是按古代哲人史伯这一派的解释发展下来的。
处在新旧交替时代中的曹雪芹,提出了“明明德”,正是要求重新认识那些本来被人们认为已经认识的事物。这就是曹雪芹的伟大之处。也就是说,他主张对事物要还它以本来面目,不要按老“规矩”、老“套头”来行事,而要对历史作重新的估价。借“明明德”以阐发自己新的思想,这种做法,正和戴震从解释《孟子》字义来阐明自己的唯物思想一样,可以说是不谋而合!另外,我以为也正是曹雪芹对“明明德”一语感悟至深,因此对说出此话的孔夫子才赞誉为“亘古一人”!
当然,曹雪芹和戴震也并不完全是假借孔子和孟子的名义,来宣传自己的思想的。但也很难想象,思想的传统影响和历史生活的局限,在他们身上已经得到全面的突破。但我们不妨说,是曹、戴二人,取得古代哲学思想的“合理内核”,而这个“内核”,几千年来被人们囫囵吞到肚里去了。在时代的大转折中,戴震、曹雪芹等人开始把它取出来,要揭示出它本来的面目。这样,我们就找到了哲学家戴震和文学家曹雪芹在思想上的某些共同点,和勇于探索的性格相近的特点了。
曹雪芹不是哲学家,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哲学思想。我想就贾宝玉口中的这两句话,来窥探一些雪芹的思想,对我自己说来,对认识《红楼梦》和曹雪芹都会有点儿帮助。因为,决定一部作品,首先是看在产生它的那个历史时代中,它所体现出的思想,到底达到一个什么样的高度。
我对曹雪芹思想的理解,只不过是我个人极为粗糙的一些想法。对“明明德”这个问题的看法,曹雪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他曾给过我们这样一个命题:“假作真来真亦假。”因此说他想用贾宝玉的话“来瞒混过去多少读者”,在逻辑上也是通的。我也未尝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后来,在对“明明德”的认识和理解上,我认为他说的不仅是真话,而且表现了曹雪芹之所以为曹雪芹。唯其真,他才更伟大;也正由于是真的,他才能和戴震等思想家不谋而合,也就会看到他们同样的思维方法,同样的传播自己思想的态度。也就是说,他们既有真知,又有胆识。
(原载《江淮学刊》4期,1982年7月)
王夫之与曹雪芹
孔子是大圣人,主张述而不作,他“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历史给他以特权,只有他作的阐明解释才作数,他拥有这种知识产权,足以培训三千多位弟子,他的大弟子最高的理想是为王者师。
在清代,中国出现一位大思想家王夫之。他不仅是位涵天盖地的哲学家,同时也是位了不起的美学家。世界上凡是称得起哲学家的人,都得有“参透”世界万事万物的本领不可。也唯有拥有这种力量,他才能完成他的思想体系。但有的是真“参透”,有的是假“参透”。王夫之对美学也讲过几句话,对我很有启发。也可以说事物都在人人眼中流过,同时也在思想中流去,唯有王夫之从中总结出真理,写出人人心中所有,又为人人笔下所无。
王夫之对自己的历史地位是理解的,他对自身的价值也是清醒的,他了解自己所处的历史环境,又了解历史所赋予他的使命,他要为历史开创新章,他要对长期历史的积累加以科学的阐明,为那原本发光的思想,起到历史的作用。
王夫之要改变几千年历史的局面,当时的气候,正是处在一个大变革的时代,他堂堂正正地喊出:“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令活埋。”王夫之要为“六经”著写新页,他自忖这七尺之躯的人,已触犯“不肖”的罪过,理应“活埋”才合祖法。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认识却是无限的。天的寿命是无限的,人对天的理解又是有限的。人对客观的认识是有限的,但人的主观愿望却是无限的。结果是一部人类生存史,并不是按部就班地发展着,有时甚至是错位。
历史这个怪物,有时既会出现长江上的塌方,有时又会出现黄河上的决口,事物总是千变万化的,但人类却有权利也有义务来理顺它。
人对人自身的认识从来都不够准确,上古的人,认为高山是天地的通道,“大荒之中,有灵山”,有十巫可以从此升降(《山海经·大荒西经》),这些巫可以自由来往天地间。中国认为巫士和不凡的人物可以把天上的东西窃取到地上来。
人类对自己的创造力一向估计不足,常把伟大的事物编派作是上帝赐下的,或者是能人从天上盗取的,大禹的父亲鲧曾把天上的“息壤”偷到人间来湮治洪水;启从天上盗取“九歌”,人们才有最美的歌子。我们从马王堆出土的帛画上,就可以看到嫦娥是偷吃了不死之药逃到天上。可见人对自身应该享受几许生存权,直到今天也没弄清。对于这个日常生活中,每时每刻都会遇到的问题,却都滥唱高调,不愿理清,王夫之宣言要自开生面,甘愿活埋。
但是大多数世人,都不敢正视现实,都在自欺欺人。唐代王梵志就写过一首小诗,予以嘲讽:
世无百年人,强作千年调。
打铁做门槛,鬼见拍手笑。
一般说来,人的寿命活到百岁很不容易。而人们都厚着脸皮唱着“松鹤遐龄”的老调子,大户人家要在门口做个门槛,高门大第还把门槛包上铁皮,不让死神走进门来。鬼看到人们这种做法,却拍手大笑,笑人的无知。
古代富豪名宦,家居都造深宅曲室;中等人家,家中有大厅的,也都立有门限,以示内外有别。
据说齐国名相晏子,原先居室狭隘繁嚣,但他并不迁入相府宅第,仍然居住在当年的陋室,因为那儿临街近巷,可以得知民情,随时随地可以考察外界事物。居处陋室的晏子从而取得优势。
门槛是室内室外的一个局限,无疑是居室与户外的一道鸿沟。但是门槛以内是有限的,门槛以外是无限的,这个铁门槛,它阻碍人的洞察力,堵塞人的思维能力。过去人们评论“女德”,妇女规范就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作为守妇道的最佳赞词。
门槛都是自立的,不会有别人到你家为你制作一个门槛,槛内槛外就是两个世界。《红楼梦》中,妙玉这位女尼自称为“槛内人”,宝玉只能称自己为“槛外人”,也是仙凡有别的意思。
基于对历史的责任感,王夫之认为“六经”已经不够用,历史责成他别开生面。
可是,我们自古就有一个道统,是祖辈相传的。在唐时就有韩愈继承了道统,但他也曾说过:“行成于思,毁于随。”
他击退了六朝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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