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34章


而这幅画面,一直到曹雪芹这儿,中国的朴素的唯物主义的哲学家们,都是用阴阳消长来描绘它的。正如王夫之认为的那样,阴阳的升降就是物的凝结和消散,在气候方面就表现为寒暑,在生物方面就表现为生存和死亡。极力反对玄学鬼说什么阴不尽也不生,阴是永恒静止的观点8。他认为物质摧折消阻是常见的现象,蒸锅的汽上升遇冷凝结为水,柴炭埋在地里被浸蚀分解为尘。这和曹雪芹的阴阳顺逆多少的说法,是可以互为补充的。了解了这一点,现在,我们再来谈谈有关曹雪芹的“器赋了成形”的这个论点。
恩格斯说:“当一种历史因素,一旦被其他的、归根到底是经济的原因造成的时候,它也影响周围的环境,甚至能够对产生它的原因发生反作用。”9
在先进思想对新社会起着作用的时候,倒退的思想就起来保护老马破车,唯恐它一旦完全破碎。
唯心主义的理学,竭力宣扬:太极无极,五行感动,就分善恶。
王夫之反对这个论点。认为阴阳之始,没有善恶之分。因此,他批判唯心主义者说,既然他们也认为阴阳有如开合,像门户那样,那么,就必得承认先有能成为门户的器材。不然,是没法开合的。所以,他反对器外求道10。这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斗争的焦点。
汤显祖认为:“器者,运功之象。”王夫之认为:“器而后有形。”曹雪芹说得更口语化,他说:“器赋了成形。”可见曹雪芹是和王夫之观点完全一样。这些人的论点,就是据器而道存,离器而道毁,像乐曲不能离开钟鼓而发出来一样。没有钟鼓就不能发出乐曲声来。“不可能把思维同思维着的物质分开”11。
从这些论点里,不难看出他们之间思想的内在的联系来。而特别应该指出的,是汤显祖对曹雪芹的影响。在《红楼梦》十九回里有一小段说:茗玉小姐十七岁便死了。有的批者说这是从《还魂记》套来,十分可惜。在写黛玉点唱“离魂”的曲子时,又有批者认为这是暗示黛玉之死。像黛玉之死这般重要情节,是借《牡丹亭》的曲子暗示出来的,也可见《牡丹亭》的作者在曹雪芹心目中的地位了。
汤显祖称赞李贽为杰,看到李贽的书,高兴得如获战斗的美剑。他虚拟柳宗元的后代是《牡丹亭》的男主角,他借瑶华公主之口,宣扬不生孔丘,天地照样亮。这些思想在《红楼梦》里很明显地反映出来。曹雪芹绝不掩饰他和《牡丹亭》的联系,那位评者的惋惜无疑是多余的。
汤显祖留下的东西比较完整,曹雪芹当然都会涉猎过的。汤显祖集子里有一篇《阴符经解》,是值得注意的,因为它有原始辩证法。
现在也就借此机会谈谈汤显祖在《阴符经解》中的一些观点。
在《阴符经解》中认为“机在于发”。张载认为“功必有机”。伏机一旦暴发,就会生出奇器来,这就是说,在平衡状态的物体经过摩擦和碰撞,突然失去平衡,便会产生新的东西。
《阴符经解》中认为:“地机发在雷。”
这完全符合近代的科学解释。两个物体互相撞击,“在一定的强度和一定的条件下产生新的、不再仅仅是力学的作用,即产生热、光、电、磁”12。
“天机发在斗”。北极星是天的枢纽。从斗柄的转移,可以知道空间和时间的转移,可以定春夏秋冬。这种运转是由于天体互相吸引,所以导致宇宙不散,总是处于平衡的运转中。
在《阴符经解》中,汤显祖又认识到:日月按照周期运行,大小的表象被体积决定,都是可以量得出、算得出的,并没有什么神奇。随着这种矛盾的相互渗透,上天下地也在互相转换。经过三十六个时辰,时间和空间都经过一度正、反、复的过程。这种现象用曹雪芹的话来形容,就是阳尽了就是阴,阴尽了就是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曹雪芹从三十六个时辰的周转的过程中,也得出正、反、复的概念来13。
毛主席指出:“各对矛盾之间,又互相成为矛盾。这样地组成客观世界的一切事物和人们的思想,并推动它们发生运动。”14
曹雪芹不可能作出这种科学的论断来。他只是从物质的阴阳这一对矛盾中,看到条件顺逆的矛盾和量的多少的矛盾,推动着事物在不断地运动。这就说明他思想的进步的一面了。
在这个基础上,曹雪芹借湘云的口中说:没有雌的就没有雄的,没有母的就没有公的。这说明曹雪芹意识到对立物的统一。阴和阳的同一性,它们互相渗透,互相联结,以对方的存在作为己方的存在的依据。
曹雪芹认为有生命的东西和无生命的东西都是以对立物的统一的形式存在着。在湘云和翠缕的对话中,湘云说:“树叶还分阴阳呢!向上朝阳的就是阳,这边覆下的就是阴。”这些都是说明了正反互相依存的关系,没有阴,也就没有阳;没有阳,也就没有阴。推而广之,曹雪芹认为这也适合于考察千变万化的器物。即以扇子为例,正面就是阳,反面就是阴,双方共处于一个共同体中。
湘云关于阴阳的阐明,却使处于侍儿地位的翠缕明白了一个大道理。这就使她这糊涂的奴才比起她的聪明的主子(湘云)的智慧来,高出了一万倍。这时,在曹雪芹的笔底下出现了奇迹,真像“楼子花”一样,在翠缕天真的头上又长出一个智慧的头来。原来翠缕明白了封建阶级社会里人与人的关系!她说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这是她从具体实践中得出来的认识,湘云的阶级根性使她不愿接触这个现实,但也只得说:“你很懂得!”有正本眉批:“人规矩言人道三规矩也。”可见批者已看到曹雪芹是指社会地位的等级关系来说的。
“没有地主,就没有佃农,没有佃农,也没有地主。”“因为互为依存的条件,就是同一性的第一意义。”“事物内部矛盾的两方面,因为一定的条件而向着自己相反的方面转化了去,向着它的对立方面所处的地位转化了去。这就是矛盾的同一性的第二种意义。”15
在甲戌本《红楼梦》眉批中,有一段是说姣杏和英莲二人社会地位是转化的。它说英莲是主子,姣杏是奴才,如今英莲反倒没有好运道,姣杏可算既有命又走运,可见不在眼下社会地位的高低,在这里作者正是寄托了他深刻的含意的16。可以证明曹雪芹已认识到人的地位的高低是由于社会的等级所决定的。而它们又会向着对立面的所处的地位转化了去。曹雪芹所存的深意,也正是这个封建人规矩是可以逆转的,曹雪芹在这里揭露了一大秘密。就以上各点来说,无论从哪个方面,湘云的论点都是和贾雨村相对立的。这不但一丝一毫也没有“气禀论”和“先天品类不齐论”的东西,而且也没有给唯心主义留下任何空子可钻。
那么,人们看到《红楼梦》第二十回时,也会发现宝玉认为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这又该怎么解释呢?其实,这在脂砚评语中,早已说穿了。批语说:“又用讳人语骗着看官。”这里指出曹雪芹恐犯忌讳,很有见识。可以从下列二点说明:
宝玉在悼晴雯时,竟把这个女奴比作星日。反之,其他的人都是渣滓浊沫了。在渣滓浊沫里不是也有圣祖、皇帝、皇太后、皇后在内吗?这就是讳人语犯忌的所在了。这里不能用它来和气禀论混同起来,这儿也仍然没有给唯心主义留下任何空子可钻,而最后用翠缕和湘云的对话,把这堵得死死的。
翠缕问道:“这么说起来,从今至古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两个阴阳不成!”只有一个气,两个气也不行。更不消说什么金气、木气、水火等气了。骂翠缕是借机发挥,骂程朱才是真意所在。
自然,人们又会想到:既然英莲、姣杏地位能够互相转化,但又说英莲有命无数,姣杏运数两全,不又落到天命论的泥潭里去吗?(《红楼梦》中写宿命论的地方并不止这一处。这是问题的另一方面)但是这个问题可以从柳宗元自解的例子里得到解释。柳宗元根本不承认有有意志的天,但在自己遭到迫害时,居然也说:这不是命吗?命不是天吗?在哀悼朋友时,他喊天。可是随即声明说:因为怨太深毒太甚,为了发泄对封建统治者的怨恨,所以喊天17。这和曹雪芹所惯用的“无可奈何天”是同义语。不过,不管怎样,这也是他们阶级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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