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38章


转折期的先进思想家,最足以充分地证明只有社会的变革,才足以来揭示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回声的发展轨迹来。
在“乾隆抄本”第二回“自序之批评”(有正本眉批)里面,曹雪芹公然宣称自己的“文则是虚敲旁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这话他虽指的是“第十二回”,但又声明“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可见这两句是概括全书的。在乾隆时代,“反”和“逆”两字何等刺眼?统治者多么忌讳!作者怎会不知道?曹雪芹“敲”和“击”的是什么?隐曲的是什么?反逆的又是什么?不是十分明显了吗?这两句话当然也被——也许是高鹗——删去。这就使通行本都失去《红楼梦》原书本来应有的重要的自我解说,也使人通常见不到曹雪芹描写宝玉被迫作《姽婳词》和自愿作《芙蓉诔》时,内心里截然相反的两种内心活动来。而这种内心活动,正是我们极须知道的,因为它最足以代表作者在创作这两首诗时的最隐微的心理活动来。
因之,试作:曹雪芹师楚。
(原载《红楼梦学刊》,1979年第1辑)
《红楼梦》是否有“底本”?
××兄:
承你来信问我关于《红楼梦》作者的问题。一个久病的人,既不能翻阅大量材料,又不能作许多版本的对勘。实在是没有发言权。
对于某些作品的作者,提出争论,过去已有很多。比如说,《伊里亚特》和《奥德赛》,不是荷马作的。“荷马”这个名字本身就是“集合者”的意思。根本没有莎士比亚这个人,不过就是一个作家的托名。九歌不是屈原的作品……。这种争论直到今天也并没有“定于一”。
当然,这些作品,是来自人民的,它们吸收了很多人民群众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事实。但这并不影响说这些作者是荷马,是莎士比亚,是屈原。
至于《红楼梦》,它距离我们才两百年,它的作者问题,按理说就不会那么复杂。
现在流传的《红楼梦》(单就前八十回来说),确确实实有另外一本书在字里行间时隐时现……它是曾被删去,而没有删除干净,至今夹在《红楼梦》里面。也是段落最长的,例如“野驴子”这一段。在所谓“兰墅阅过”的“抄本”里面,有的地方还残存着“耶律雄奴”、“金星玻璃”等等字眼。过去早有人指出它和《红楼梦》并不是一回事了。
不止此也。其它地方还很多。
比如:薛蟠看见黛玉看得呆了,这分明是删余之文。“媚人”的情节全部删除,仅仅剩下个名字。“钗黛合一”,原来是有此细节描写的,但现在只是批语里面有此一说,而情节便无迹可寻。不但无迹可寻而已,如按现在《红楼梦》的情节发展来说确是从一个“底本”上面改写而成的。
这个底本,大都认为是《风月宝鉴》。但《风月宝鉴》作者何人?这就值得探讨了。
到目前为止,大家都认为:知道《红楼梦》的创作过程的,要数着脂砚斋和棠村。他们和曹雪芹同时,对曹雪芹写作的过程很清楚。还表示过意见。棠村是曹雪芹的弟弟,脂砚斋据说是曹雪芹的叔叔。
现在的“脂批”,它混合了别人的批语,有时又被抄错抄乱,批语和正文也有互混之处,还需要花很大工夫去整理。
但是大部分“脂批”仍是可信的。它比《枣窗随笔》在前,它提到的事实,也是曹雪芹大都同意的。
脂砚斋并不是什么名人,别号不会是假托,批语也无须伪造。有的抄本为了净化版面,甚至漏抄,有的干脆删除。可见当时抄录者不重视脂砚这个人的。
脂批有一段眉批: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脂残本》第一回,第八页上)。
这条批语它只为了说明一段事实:棠村曾经给曹雪芹旧作《风月宝鉴》写过序,为了纪念他,仍然保留他为《风月宝鉴》作的序在此。这批语和事实是符合的。从序文和现在《红楼梦》情节不合之处,也可看出棠村只看过《风月宝鉴》,却未曾看到《红楼梦》。
既见过《风月宝鉴》,又见过《红楼梦》的人,才能说是“睹新怀旧”呢,这个人就是脂砚斋。因此,“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这话,就不由得不令人相信了。
如果,现在还没有发现比这批语更有力的证据,那么,二百年前的这句话还是可信的。
吴世昌对棠村序文,做过钩沉的工作,大体上还了它原有的脉络。透过这篇序文,可以看到《风月宝鉴》是百回大书。《红楼梦》就是在这个底本上改写的。经过几次增删,那些不高明的情节删掉了,光芒闪烁的情节增加了。对我们来说,如果把那个不算高明甚至写得不好的《风月宝鉴》,论证出是别人所作,把充满光辉的东西划为曹雪芹所有,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但在没有推倒那条:“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以及未能否定棠村序文之前,“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这句话还是可信的。
但这样一来,《红楼梦》里的漏洞又都无法解决了。如果《红楼梦》不出于两人之手,以曹雪芹的才能,他的思想的缜密,竟然出现不应有的漏洞,连主角的年龄也拿不准,确实说不过去。使为他辩解的人都觉得难为情。
论定《风月宝鉴》是曹雪芹叔叔所写的是可以的,因为这早就有人说过的。并且如“犹忆三十年前”等等批语也可解释了。
我们都知道,《西厢记》是在《会真记》的基础上写的,《金瓶梅》是从《水浒》的一个章节上发展来的,《死灵魂》是从别人提供的故事中写起来的。
但是,那些作品,一则早已和原来的相脱离,成为独立的作品了;二则它们有各自的思想意图。既有迥异之处,又有不可分割之处:有作者的思想。主要人物在底本上全部出现,脉络可寻,这就值得我们需要继续探索。
例如:宝玉见村姑纺线这段“闲文”,棠村认为是:宝玉闲花野景一得情趣。可是棠村不了解曹雪芹思想的所在。同回秦钟称宝玉“好人”一段,脂砚斋批说:“故特因此二三件隐事,借石之(兄)未见真切,淡(淡)隐去,越觉得云烟渺茫之中(有)无阴丘壑在焉。”这段是未及改掉的余文,竟蒙脂砚斋在这上面大作文章,可见他也不了解曹雪芹思想的所在。既然连作者的思想都不了解,就很难把著作权派在他们的名下了。这些例证还很多呢!可见《风月宝鉴》和《红楼梦》作者还是同出一个人的手笔。
《红楼梦》的不好弥补的漏洞二百年来一直被人发现,启人疑惑。由专家来探讨,得到解决,这是大好事,是应该做的。我衷心期待着在这方面能取得突破。
另外,还想补充一句:就是在《风月宝鉴》里宝玉年纪较大,在《红楼梦》里年纪变小了。但相应的别人无法变小这就使有些矛盾更加突出了……就写到这儿吧。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0年5月)
从《警幻仙姑赋》说到《洛神赋》
最近,收到一些读者来信指出:我的谈电视剧《红楼梦》的文章中把“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作为形容秦可卿的了。而在《红楼梦》书中,这是写警幻仙姑的。读者提得很对,指出我的疏忽,由衷地感谢!
说来很有意思,关于这个问题,一方面显示出我记忆力的不济,另一方面,却透露出我潜在的一种认识。我本来打算在谈曹雪芹的美学问题时,才触及这一认识,但现在已经牵动了这个方面,就顺便地谈一谈。
《洛神赋》,又名《感甄赋》,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儿,也是历来所公认的。李商隐在诗中说:“贾氏窥帘韩椽少,宓妃留枕魏王才。”这里的“宓妃”,说的就是“甄妃”。诗句中用的是“宓妃”,宓妃正是洛神的又一称谓。可见在这位诗人心目中,甄妃、洛神、宓妃都是一个人。甄妃临死,把自己的枕头留给曹植,这在唐代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典实;历代讲解或笺注的人,也都持此说。
那么,人们对洛神加以人格化以后,《洛神赋》也就成为《感甄赋》了。这正符合曹植的心理状态。或者说,这也正是曹植潜意识的表露。《洛神赋》能够有那么浓郁的感人力量,应该说,是和这种精神错综复杂性分不开的。
我一向认为曹雪芹“师楚”。我对“楚”还有另外的看法。同时,我以为宋玉的“创造美学”,也被曹雪芹有所继承,这里就不去谈它了,还是来说警幻仙姑、秦可卿、贾宝玉这段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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