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十八扯》第35章


第十一章 一片疑云留永安
古往今来,几乎每一个历史阶段,都会遗留下一些难解的人事之谜。三国时期最大的待解之谜,不是貂蝉的身世,不是曹操的疑冢,不是赤壁之战是否借过东风,而是永安托孤那一段忠信佳话。整个儿托孤故事其实就是权谋博弈,刘备和诸葛亮在这场特殊的博弈中,都发挥出了超一流水平,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蜀汉章武二年(222)六月,刘备在其悍然发动的讨吴战争中惨遭败绩,狼狈逃回到夔门内的鱼复(今重庆奉节东)才停下来。
他将鱼复改名永安,竟窝在那里,不肯回成都。章武三年(223)春,他染上痢疾,既而转杂他症,终至一病不起。当年二月将诸葛亮从成都召来永安,四月临终前,向诸葛亮和李严托孤,惨淡地走完了生命的最后历程。这就是历史上极著名的永安托孤;因为新莽末年公孙述据蜀称帝期间,托名白龙献瑞而自号“白帝”,曾将鱼复城改称白帝城,所以永安托孤又被习称为白帝托孤。后来的民间述闻以及戏曲传唱,却将托孤本事改造了,变成刘备只向诸葛亮一人托孤,或者用赵云替换李严,变成所谓“文托卧龙,武托子龙”。但无论怎么改造,主题渲染只有一个,那就是刘备与诸葛亮肝胆相照,亲密无间,国事、家事尽行托付,形成一段忠信佳话传唱不衰。
然而,真是那样的吗?与诸葛亮一同领受托孤遗命的李严,自从刘备死后,当世就没有当过一天顾命大臣,后世又被长期掩没,鲜为人知,就构成了一个疑团。《三国志》的记述异常简略,另是一个疑团。《先主传》里仅止提到:先主病笃,托孤于丞相亮,尚书令李严为副。
《诸葛亮传》文字稍多,也只是说:章武三年春,先主于永安病笃,召亮于成都,属以后事。谓亮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涕泣曰:“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李严传》则写道:三年,先主疾病,严与诸葛亮并受遗诏辅少主。以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留镇永安。
参酌三传,刘备为什么要托孤给诸葛亮、李严两人?诸葛亮听了刘备哪些话,为什么会“涕泣”?李严既受命同“辅少主”,并且“统内外军事”,为什么事后并未当此重任,却“留镇永安”?疑团滚滚,聚合成云,简直叫人轻易看不透,异常费思量。连善于把诸如孙坚讨董卓时“枭其都督华雄”六个字敷演成为关羽“温酒斩华雄”洋洋洒洒一篇故事的《三国演义》,第八十五回写到此事,也笔墨收敛,迹近照抄《诸葛亮传》:先主命内侍扶起孔明,一手掩泪,一手执其手曰:
“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孔明曰:“有何圣谕?”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王。”孔明听毕,汗流遍体,手足失措,哭拜于地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乎?”言讫,叩头流血。
罗贯中显然读出了陈寿的微言大义,才对诸葛亮的如此诚惶诚恐,悚惧失态,将“涕泣”作了传神发挥。要破解托孤疑云之谜,我认为,决不能忽视这样的细节。
其实,对于刘备话里暗藏的机锋,前贤早已经点破。裴松之注《三国志》,完成于刘宋永嘉六年(429),距刘备托孤只不过206年。他注托孤一事,只引用了晋人孙盛一段评语;而晋继魏立,孙盛与三国历史相去未远,所见所识当比他的前人、后人更加清醒。
他说的是:
夫杖道扶义,体存信顺,然后能匡主济功,终定大业。语曰:“弈者举棋不定,犹不胜其偶。”况量君之才否而二三其节,可以摧服强邻,囊括四海者乎?备之命亮,乱孰甚焉?世或有谓备欲以固委付之诚,且以一蜀人之志,君子曰不然。苟所寄忠贤,则不须若斯之诲;如非其人,不宜启篡逆之塗。是以古之顾命,必贻话言;诡伪之辞,非托孤之谓!幸值刘禅暗弱,无猜险之性,诸葛威略,足以检卫异端,故使异同之心无由自起耳。不然,殆生疑隙不逞之衅。谓之为权,不亦惑哉?
孙盛的评语,首先指出了刘备那些话分明在试探,既违道义,亦非信顺,因而“乱孰甚焉”。其次揭穿了刘备那样做决不能表明“委付之诚”,对真正信托的“忠贤”根本不该有“若斯之诲”,对并非“忠贤”之徒说那种话适足以“启篡逆之塗(途)”,因而实属“诡伪之辞,非托孤之谓”。再其次“幸值”云云,从正反两面剖析后果,指斥刘备如此这般运用权谋,“不亦惑哉”。这些一针见血、入木三分的精当评语,裴松之显然引为同调,所以只引孙评作注。可叹千百年以降,治三国史、说三国事的人多矣,对这条裴注竟然视若未见,总把刘备当作仁德信义的标本,把诸葛亮当作忠贞节义的楷模,把托孤故事向着理想愿景演绎,以至将那片疑云幻化成了一片彩云。
孙盛的评语有事理依据吗?有。早在西汉初年,汉高祖刘邦践行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道,陆续铲除八个异姓王之后,即已刑白马盟誓,约定“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刘邦死后,吕后篡权,虽然封了吕姓王,对于这条约定仍不免心存忌惮,以之告诫吕产、吕禄。待吕后一死,周勃、灌婴等联手诛灭诸吕,废除诸吕所立的少帝,都以这条约定为旗帜而正名分,明确宣称“非刘氏,不当立”。
(《史记·吕后本纪》)汉武帝刘彻死后,身为外戚、官居大将军、大司马的霍光,与车骑将军金日磾、左将军上官桀、御史大夫桑弘羊、丞相田千秋同领遗诏,辅佐八岁的太子刘弗陵继位,是为昭帝。霍光统揽朝政大权,既没有封王,更没有代之。昭帝在位十三年,于元平元年(前74)早逝,没有子嗣,霍光就奏请皇太后同意,奉迎武帝的孙子昌邑王刘贺进京,拟拥立为帝。但刘贺在主持刘弗陵丧事期间,暴露出了种种劣迹(远非刘禅那种“不才”),霍光又自承考察不细之责,奏请皇太后同意,由皇太后亲自出面在未央宫承明殿废掉了昌邑王。其后霍光与其他大臣郑重合议,选择流落民间的武帝曾孙、时年十八岁的刘询继位,是为宣帝。霍光领受武帝托孤之重任,辅昭立宣,确保了刘氏皇权,促成了“昭宣中兴”,成为西汉麒麟阁名臣之首。(《汉书·霍光传》)
西汉末年,王莽专权,平帝元始元年(公元1年)受封安汉公犹自数四“固让”,博得了“谦恭”令誉;到孺子婴居摄元年(公元6年),他就撕去伪装,成为“摄皇帝”,安众侯刘崇立即认定他“必危刘氏,天下非之”,引众以攻之。刘崇虽因之而招致了“谋逆”之罪,但其反王莽之举说明,白马盟约“非刘氏王者,天下共击之”深入人心。(《资治通鉴·汉纪二十八》)延及东汉近两百年间,托孤遗命亦不鲜见,擅权的外戚无人敢于异姓称王;直到献帝建安二十一年(216)曹操进爵为魏王,才又一次破坏了这一条明规则。即便如此,建安二十五年(220)魏代汉兴,还上演了刘协三次奉玺禅让,曹丕三次上书辞让的政治谐戏,足见刘备确实毫无“托孤”之“诚”。所谓“辅之”、“自取”,貌似有两种选择,实只有一种选择。倘若诸葛亮稍一思维短路,就会落到“天下共击之”的篡逆境地,与王莽、曹操无异。清代康熙年间担任过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相当于现今的监察部副部长)的巫山人傅作楫,写过一首七言律诗《永安宫》,三、四两句“嗣子不才君可取,老臣如此罪当诛”,就深得个中三昧。后来人傅作楫尚且一语中的,当事人诸葛亮能不一眼看穿?
刘备的话何等阴刻,何等险恶!他听得毛骨悚然,如临深渊,只好选择当场“涕泣”,“汗流遍体,手足失措,哭拜于地”,甚至于“叩头流血”,发誓以死效忠。
刘备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效果。他喜怒不形于色,话语绵里藏刀(若是针,也是见血封喉的毒针),阴险权诈的风格异于曹操。这是他的政治品质,也是他的政治权谋。之所以要做得如此之诡异伪善,归根结底出自于他的政治考量,那就是要不惜手段地维护好不容易才打下的他这一个刘氏江山,使之能够二世、三世传承不衰。夷陵败后不回成都去,执意窝在远离蜀汉都城的鱼复,并且将鱼复改名为“永安”,奥秘正在其间。作为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他就是要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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