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往事》第81章


方方来到后院,跟又说又笑的帮工还有管家老橛头坐一起,帮工们还没醒过神,就听水二爷喝拌汤的声音呼呼响起来,那声音响得,才叫个有气势,一下就把帮工们八辈子吃不着一顿羊肉的新鲜劲儿给压了。水二爷喝了头碗,接着喝第二碗,越喝越香,喝得帮工们一个个出蹓出蹓端着碗跑了。喝过第五碗时,才发现,身后,蹲着拾粮,他手里捧的,也是拌汤碗。
这个后晌,水二爷打岭上回到院里,就听吴嫂说,万忠台水老大来了。
“他来做啥?”水二爷憋着一肚子气,没处使,有机会就往吴嫂身上撒,冲吴嫂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拿火药管子喷出来的。
“我咋知道,人在屋里头,你自个问去。”吴嫂的心情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干活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吃饭的嘴倒是天天添。晌午她才打发了庙儿沟来的农会代表,这阵儿,后院又来了几个保甲长,诡诡计计的,商量着说要成立啥维持会,吴嫂压根就没心侍候这些人,可刚从外头回来的张营长说,要好好招待这些人,这些人是他请来的。
你请来的就势大了,院里闹着鬼上墙的这些日子,你在哪?跑出去钻避事堂里,一个多月不照面,好不容易来了,又五鬼六神的招来一院子,当我水家是放舍饭的呀。吴嫂心里骂着,手底下却不敢怠慢,该咋做饭还咋做饭。她的样儿惹得一旁的顾九儿直笑,要说这阵子,就顾九儿安分,好像他真就死心塌地做个烧饭的似的,外头咋闹腾,都不关他的事。吴嫂心里头赞同他这点,嘴上一样不饶人地骂:“笑,笑,就知道个笑,早知道你啥忙也帮不上,还不如不让你留院里。”正说着话,狗狗突然大呼小叫地跑来:“不好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啊。”“你疯个啥,谁打起来了?”
“老弟兄俩个,头都打烂了。”狗狗的声音越发夸张。
吴嫂丢下擀面杖,就往上院跑。果然,水老大跟水老二扭在一起,水老大头上真的有血。“你个败家子,大头鬼,一辈子就知道个踢扫,踢扫光了没地儿去了,就想起我水老二了?”水二爷连打带骂,将水老大往院子外面推搡。
细一问,才知是万忠台的家让农会分了。其实也不是农会,按水老大的说法,就是曾经给万忠台水家扛过长工的那几家子,他们听到别处在分大户的东西,一合计,就把水老大那早已不再富裕的家给瓜分了。水老大见势不妙,跑来跟弟弟通信儿,进门就说:“该吃的吃,该花的花,家业子这东西,挣下是个祸。”水二爷气得骂他,水老大还不服气,三句不是好话,两人就扭一起打了起来。
打毕,水二爷站在院墙下,指住水老大鼻子:“你连个家都护不住,还有脸跑来跟我说三道四?”
“我这不是为你好么?”水老大一点不在乎老二打了他,他心里,是真为老二捏把汗哩。如今连万忠台都起了事,这农会,能饶得过老二?抹了把头上的血道:“兄弟,听我一句劝,该分的分,该送的送,现在送了还有个人情,到时让人抢了,你找谁落人情去?”
“他敢?!”
“没啥不敢的,兄弟,这世道,真的没啥不敢的。”
“我等着,我看哪个长毛出血的敢抢我水老二!”水二爷这句话,已经不是说给水老大了,似乎在说给天,说给地。
水老大很伤心地叹了口气,对弟弟的愚顽抱以深深的同情:“迟早的事,硬撑顶个啥用,到时候,你就晓得当哥的一片好意了。”
水老大担心的事并没有马上发生,水二爷还是天不亮就下地,天黑得山上看不出哪是草哪是药时才收工回院。他也不再催剩下的那几个帮工,想干了干,不想干天天睡着也成。独独对拾粮,盯得却比以往要紧,生怕他跟着帮工们偷懒。还好,拾粮起得比他早,睡得比他晚,翁婿两个加上英英、狗狗和吴嫂,就成了青石岭上最有耐心的种药者。对此,哥哥水老大十分不解:“你还苦个啥呀,没见过这么当财主的,起五更睡半夜,到底你是财主还是长工?”见水二爷不言喘,又道:“就知道个巴挣,巴挣给谁哩,巴挣得再多,也是人家的。”
水老大的话立马遭到报复,本来,那天吵完打完,水二爷还是将哥哥水老大很体面地留在了自个屋里,一日三餐,自个吃啥他吃啥。不料,这天早上,吴嫂端来的,却是两样饭。水二爷的照样是酥油茯茶糖泡馍,递给水老大的,却成了白开水,馍也不是白馍,而是眼下帮工们都不愿吃的粗黑面饼子。水老大吭了几吭,眼见着水二爷大口吞咽完要去地里了,他才恨恨道:“狠,够狠!”
游街的事还在继续,除了大户,好些村里的保甲长也被揪了出来,空着两手的穷人们越斗越勇,越勇越想斗。负责青石岭治安的张营长对春未夏初发生在峡里的这场游斗和哄抢事件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到后来甚至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他曾亲口对那几个保甲长说:“要找县长孔杰玺商量商量,不能就这么听之任之,县府必须拿出好的法子来,保护保甲长的安全和利益。”话说完没三天,那些被他请到水家大院吃过吴嫂饭的保甲长,无一幸免地全让农会拉出去游斗了。张营长更是三天两头跑出去,一去好几天,搞不清他忙些啥。
就在这个后晌,西沟来了一干人,硬是在水二爷眼皮底下将拾粮拉走了。原来,西沟农协会要选组长,小伍子几个联名推举斩穴人来路,遭到孙六他们的强烈反对。孙六认为来路跟青石岭水二爷是亲家,应该划到大户里头,不拉出去游斗倒也罢了,咋个还能选他当组长?
小伍子先是耐上性子跟孙六讲政策,说农会就是发动那些受剥削受压迫的穷苦兄弟,让他们团结起来,跟反动政权作斗争,最后推翻反动政权,建立新政权。孙六嫌小伍子讲得啰嗦,说:“政权不政权的我不管,反正这个组长是我的,谁也甭想跟我抢。”小伍子再要做他的工作,孙六就红了眼,要跟小伍子干架。孙六是斗人斗上了瘾,一天不斗,他就手闲得没处放。小伍子暗暗担忧,革命革到这份上,怕是出了问题呢。但一时半会,又找不到问题的症结在哪,索性打发人去拉拾粮,他想西沟不少人是跟着拾粮种过药的,只要拾粮站出来说话,来路这个组长十有八九就当定了。
孰料,拾粮头句话,就让小伍子结了舌。“我爹是个老实人,只会替人家斩穴,这捆人整人的事,还是留给别人。”
来路在边上气得直跺脚,他是一心心想当这个组长的,要不然,天天跑小伍子家做啥?眼见着孙六在沟里越来越成个人物,屋里架子车犁头耙等一应农具全有了,就差打何家往来里牵牲口,可自个院里,除过两张破铁锨,啥也没捞到,他焉能甘心?
“拾粮,话可不能这么说,虽说你眼下是水二爷的上门女婿,但细算起来,你还是受过剥削的,你忘了东沟何大鹍三九天逼你到窑上驮煤的事?”小伍子耐上性子开导拾粮。没想拾粮说:“那是给工钱的,给了工钱就得干活,人家又不是白使唤我。”
“那我给他家放了五个月牛,咋没给工钱,这不是剥削是啥?”来路脖子一梗,抢着说。
“你把人家两头牛放没了,还有脸要工钱?”拾粮愤愤地瞪住爹,他真是不明白,一向独来独往的爹,咋突然间这么热心于凑热闹了?
西沟农协小组长最终因意见不一致,先放了下来。夜里,父子俩坐在炕上,拾粮又拿话劝爹:“那些个事,你还是少掺和,我寻思着有空你把西沟那几个阳洼平平,明年,我想在西沟也把药种上。”
“我没空!”来路气乎乎臭了拾粮一句,倒头装睡了。
拾粮心里,突然就对爹担起忧来。
小满过后芒种头上,孙六带着一干人突然冲到岭上,说峡里都让烈火燃遍了,青石岭还这么死沉沉的,一定得把青石岭也闹腾起来。张营长不在,他的脚步总是匆匆忙忙,就连水二爷也很难看到他的影子。留守的几个兵娃因为惧怕农会的力量,也没敢拦挡。这就让孙六一伙人很容易地冲进了水家大院。水二爷当时还在岭上,后院又有一对犏牛能犁地了,但犁地前必须得调教,这活拾粮干不了,对付牲口拾粮显然还是外行。水二爷只好亲自套上一张犁,到歇地里让牛练着踏犁沟。犏牛性子比黄牛烈,弄得不好会调夹生,那样一来这对牛就废了,一辈子赶不到犁沟里。
管家老橛头的脸上放着光芒,每每看见农会的人,管家老橛头总要抑制不住地激动。他热情地引领着孙六一伙,先是在后院转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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