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第2章


么,然后等别人来不及管我的时候,就死了,他们追也追不上,多好!
突然发现老师站在我跟前。我一个字没抄,他气得要命。他又蛮横又轻蔑又恨地瞥我一眼,回到黑板前,问大家抄好没有,教室里零零落落地应着,他哗啦啦地擦了,拿一大张纸往黑板上抄新题。到底他咽不下这口气,回过头来,在纷纷扬扬的粉笔灰里说:“宁歌,你自己的成绩自己是有数的罗!”
是啊,上次测验我75.5分,全班最低。但我在同学们拼命背题的时候看完整整一本电子学方面的书,肯定收获比他们都大。老师给的一个分数怎么能代替自己真正学到的东西?最恨像羊羔一样被人驱赶着读书。
可连陆海明都怪样地看我,好像我做了什么坏事,好像还有点嘲笑。我心一下子凉了,金色夕阳下图书馆里那个英气勃发,聪明过人的男孩子到哪儿去了?可我偏把钢笔收起来,就不按!老师和他都好像认定我要考不及格一样!我比死读书的同学要聪明有学问许多!我真想大叫,实在想极了。我恨老师,恨这学校教室给我的一种不公正的压迫,他们都不懂一个最最简单的道理:分数不能代表人。但他们就是比我强大有力,能压迫我。
外面还那么美好。美好得有点不真切。因为我四周的气氛是那么惹人讨厌。我总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那许多美好的东西,却不能飞身投入。
下课了。开晚饭了。太阳落山了。每天走进食堂我都有种小偷似的惶惶不安,好像别人的每个眼风都在对我说,你又想不交饭钱吃白食啊!我简直无地自容。妈妈这个月的退休工资又寄迟了,我买最便宜的菜,难吃极了的细粉汤,又有女生的眼风惊奇般地扫来,好像说,这样能下得了饭?那是娇滴滴但尖酸无比的眼风!她们是爸爸宠妈妈爱,心肝宝贝叫着,家庭教师教着考进来的,我全靠自己,我骄傲又孤独。
我仓促地吃完饭出来。
校园里荡漾着晚风。广播里播放小号,小号声在暮色中闪闪发光的河面上凄凉地吹拂,我不知道那曲子叫什么,但它那高亢、那洒脱、那透明的悲伤,轻轻摇动了我的心。
半个月亮像剪下来的指甲,被人随便扔在天边。夜鸟急匆匆地回家。我想起满黑板复习题不知向谁抄去。绝不向陆海明抄!真一道题也不做,我心里也慌。真矛盾。有什么地方躲过这时刻就好了。
晚自习的钟响了,一百年以前建校时候,就用的这口钟,声音像修道院。向丁丁要来题一看,有一半是重复练习,其实是要求熟练操作而用不着思维能力和创造理解发挥。
陆海明头发脱了,粘在一块,在头上乍着,实在看了不舒服。他一到考试就这样,何老师还表扬他是全力以赴。不修边幅发奋读书是畸形的,太不美好了,人应该是很美丽的,而陆海明的头发上又是汗味又是油味。前面有人在证题,争得津津有味,烦得想骂人。
1985.6.23.
早上躺在床上听广播剧(没有歌声的春天),那小姑娘在爸爸妈妈离婚的时候还要唱我爱爸爸,也爱妈妈。她唱着唱着,难过地停下来哭了,可电子琴还在欢乐地响。我躺着,听见扑的一声,那是我的眼泪,像夏天雷雨开头的大雨点一样,一下一下沉重地打下来。
我仔细打量自己的手掌,所有的手纹都又细又碎,奇奇怪怪地交错在一块,像一道难以越过的愁苦之墙。在那里,善于算命的吉普赛女郎会看到泪水,很多泪水在无声地流。我心上的伤疤被揭开了。
以前我一直对自己的家世很淡漠。别人问起我,总淡淡一笑,过后,也不会多想什么。依稀记得小时候妈妈在厂里挨斗,脖子上挂过一由破鞋。但我没见她哭过,也从没听见她说过爸爸。好像在叫妈妈的同时,就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中启示给我,我是个私生子。
妈妈难得笑一笑。她穷极了。我小时候也穷极了,连蜡笔都是借小飞的。但我从未看到妈妈招惹过男人,她绝不是舅妈骂的轻浮女人。为什么生下我,我不知道。但愿是因为一次浪漫而不幸的爱情。我从不敢问妈妈,也许惧怕遥远童年看到的、沾满污泥的破鞋真的象征着我出生的秘密。为什么要用破鞋来象征?
那小姑娘比我幸福,至少她还见到了爸爸,小时候还能被爸爸放在脖子上,对着夏夜星空,讲好听的故事,我去想象那甜甜的日子,想象中的我那么真实,可父亲却总像一缕淡淡的烟,飘忽不定。
我说:“你说个故事,爸爸,我真想听。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说小红帽的故事,或者说个狼来了,只要你说,说谎的孩子是坏孩子,我相信以后一定会很真诚。你就说一个字吧!你对我说一个字,这个世界就属于我了。如果你不说,我永远被放逐在这世界外面,永远和别人不一样,永远是不知父亲是谁的怪孩子啊!”
有时我觉得自己不在乎私生子不私生子,可现在我明白了。实际上我在乎。我在乎平常每个孩子都有的那种权利和心情。
可爸爸用看不见的眼光向我微笑一下,就抽身走了。爸爸的眼睛里有一种神圣的感情,但这眼神又那么飘忽那么渺茫,我只知道它是个微笑。我叫:“爸爸,你别丢下我走!”但爸爸一言不发地走远了。
我整天徘徊在自己的影子上。我真想在夕阳下,一脚踏着爸爸的影子,一脚踏着妈妈的影子,我就像两棵大树中间的一棵小树,被爸爸妈妈的枝条环抱着。于是,我很陶醉。但一棵树却消失了。我使劲向天空喊:“回来吧!”宇宙里回荡着同样的话音,一直传得很远很远,但总也传不到爸爸的那个角落。
爸爸,你到底在哪里呢?
1983.5.17.
老师突然说要换位子。马上就要毕业考试,大家脸上都有点决一死战的模样。宁歌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说什么也不肯换。老师莫名其妙,她看着低着头不说话也不动弹的宁歌,非让她换,老师的尊严是不能随便被侵犯的。那时宁歌瘦小而苍白,像张照片似的一动不动,死死坚守着这潮湿的,靠窗的墙角。
老师总觉得自己弄不懂宁歌。她穿得破,只有一件大红的滑雪衣,做操时候一弯腰,会露出破得像棉絮一样的毛衣。她不合群,从来不和班上的男女孩子一齐在操场上疯,总坐在一边看厚厚的书,书很破烂,绝不是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有一次走过这孩子身边看一眼,是一本(呼啸山庄)。宁歌细细的脖子几乎弯到书本里去了,老师轻轻敲桌子:“宁歌注意保护视力。”
宁歌却受了惊吓似地抬起头,警惕地打量着老师,那神情拒人以千里之外。
老师的心凉了。她本来想,这么个可怜孩子,老师弯下腰去叫她爱护眼睛,她该感动,该温顺得像水。老师老了,但还保持着她作为一个教师的浪漫,她想大约这孩子会把她看成唯一的温暖,这是老师的幸福。但劈面撞见这种眼睛,她完全不像孩子,喜欢看大人才看的外国书,复杂呢。老师心里想。有时候,一个儿童工作者的精神支柱,有许多要依仗于孩子的信任、依恋和崇拜,认定自己是温柔的保护神。没有了,心里惆怅,愤怒,爱不起来。这也是后来宁歌龙中的班主任何老师面临的精神打击,宁歌的警惕和独立意识像粗砂纸一样搓皱了她的心,和她几十年牢牢树立起来的教师的伟大感。老师觉得这是为她好是爱护她,但宁歌却只去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宁歌的眼睛动摇了老师精神上的领袖意识,她使一代华发丛生的老师那么痛苦。
从此,老师和宁歌隔得很远很远。
宁歌只有坐在墙角里才安宁。要是背后有人走来走去,心里会有说不清的惊慌,她喜欢远离人群的角落。从小就喜欢。她总认为自己能记得婴儿时候的事,记得女人们喊喊喳喳的说话声,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她还认为自己自幼能听懂话,听懂别人指着学走路的她说这是个私生孩子,这时宁歌就大哭。人都说她对灾难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只是她从来没对人说过心里是怎么感觉怎么排解的,只是靠着寂静的墙角,眺望着人们。
宁歌怎么也不离开那儿。
老师奇怪极了,让宁歌站起来,她检查了课桌又检查墙壁,摘下发卡掏掏木窗的小洞,是不是这地考试做弊方便啊?防隐患于未然。
手臂碰到宁歌小小的身体,感到她在哆嗦。老师不知她是不是害了怕,于是又检查一遍,什么都没有。老师发胖了,弯下腰去看桌肚的时候,艰难得像只熊猫。班上同学看着看着,忍不住就笑。老师又伤心又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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