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第6章


倒也是。舍监老师熄了手电。
我脚心一片冰凉,闻着满屋子蜡味,说不出的难过。遥远天上的星星是淡黄色的,它像一个离我无限遥远但无限美好的愿望。
1985.12.4.
天还没亮,大地在宁歌脚下静静散发着熟睡的呼吸。这是新造起来的住宅楼最高的一层,第七层。黑暗里弥散着水泥的潮湿气味。宁歌打开窗子,天上仍旧有星星,淡黄色的,淡得像一滴奶渍,更遥远了。窗外全是静静的未知的黑暗。宁歌听见有夜鸟睡意朦胧扑打翅膀的声音,她认为是天使降!临的声音。她心里涌起一阵欢乐,那是孩子盼望新年一样的欢乐。
宁歌借着黎明第一线灰白的曙光在墙上写下最后遗言:一时的痛苦换来永恒的自由。
她把身体像扔一件旧衣服一样,漫不经心地从窗口投下去。
1985.12.14.
何老师又伤心又疑惑又不甘心表现出疑惑地说宁歌自杀了。她说宁歌同学的自杀有社会原因,也有自身原因,宁歌同学的世界观是灰色的,我尽心挽救,但没用。她嘴上又是一圈溃烂的泡,说话太多,伤口裂了,缕缕血在嘴里,咸咸的。
站在讲台上,看着空座位,那儿再也不会有一双独立不羁的眼睛陌生地看着她,反抗地看着她了。她忽然想起来她刚毕业的时候,她唯一的永远的情人在她的纪念册上说:浪漫的瓦尔瓦拉。她认为有点讽刺,当时却没说,那时丁香树开花开得不一般。因为她太瓦尔瓦拉了,他就爱上了别人。但她却没垮下去,她有许多孩子依恋的眼睛温暖着,当男孩女孩围在她身边和她一块去看龙门楼的碑,当她在静静课堂里走过每一个黑发覆盖的头的时候,她全心都充溢着神圣和伟大。她是神。她多少次立志就这样做一辈子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但现在她班上的学生挣扎到死,她却没明白过来是为了什么。
她发现丁丁、庄庆和王学明,他们眼睛里有一种和宁歌差不多的东西,一种冷酷,一种再也不崇拜的宣言。这一代已经完全完全的不同了。
高二班上的同学在议论,听说初中有个女生和流氓鬼混,不能自拔,就自杀。“真低级,给我们龙中丢脸。”一个圆圆脸的女生义正辞严地说。当人与人互相不理解的时候,就是同龄,心的距离也这样遥远。
1985.6.29.
要回家过暑假了,真高兴。尤其是下课时,陆海明悄悄说:“收拾好在寝室等我一块走。”这几天他高兴得像个小男孩,这次他又考第一。看到他高兴,我也高兴起来,心里扑通扑通一个劲地跳。我觉得他那连在一块,老让人觉得心事重重的眉毛,今天也扬起来了。庄庆要和我一块回家,我不干,她再三追问,我也没告诉她,她是什么心思,我怎么知道!她最后伤心而满腹狐疑地走了。
窗外有人重重地咳,我跳起来,猛一下碰到架子床上,疼得忍也忍不住,眼睛里全是眼泪,但赶紧去开窗,对焕然一新的陆海明点点头,隔着层泪水看他,他很好看。
校门口有不少认识的同学在等车,我在心里说,其实有什么呢。但心在衣服里就是跳得山响。陆海明说告诉我一个好地方,是他复习的时候偶尔发现的,那时他就想等考完试约我来玩。我和他约好了似地向校园深处去,好高兴!他说话的声音嗡嗡在鼻子里响,真有趣。他又活了!
他说他的理想是直升,上大学,留学,搞计算机,我还没仔细想过将来该干什么,只是在心里想,不平凡、不虚度。他看着我,探究似的,我连忙说:“我要做一个地球外生命研究的专家。”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词,我喜欢神秘的事。他说:“你像个孩子。”我想这不是在嘲笑我。
我说:“直升、留学倒是好的,但读书没意思,这种是死读书。”
他不以为然地朝我笑笑:“十年寒窗苦嘛,这叫英才教育。”他的自豪和骄傲立刻感染了我,像海绵吸收清水一样快。我朝他笑笑,英才,这是个吸引人的字眼。毕竟是好事。
前面有个水洼,倒映着蓝的天,白的云,比真的还好看,那么飘忽!他跳过去,我也跳过去,不含糊!他说:“看着吧,以后我年年都得考第一!”
他说的那个保密的地方原来是堵矮砖墙,红的砖裸露着。他说爬过去有一大片田野,春天开满黄色的油菜花,棒极了!他说着把书包背上,爬上墙去,说:“你敢不敢爬?”
我开心极了,点点头。
他翘翘大拇指:“豪杰侠客!”说着不见了,听得墙外咯的一声,想必跳过去了。
我看看四周,真好。这地方,叫一圈树围着,外面没人看得见。我把书包甩过去,大喝一声,接着,奋力爬上墙,摸到一手青苔,不在乎。真正爬到墙上了,看到陆海明的头顶心有好多头皮粘着,看着真脏,忍不住说:“喂,你该洗洗头了吧。”
他说:“你现在最好不要转移斗争大方向,从墙上跳下来!”
墙可是真高。我多久没像小时候那般不管不顾了。我已不习惯这样的高度,头都晕了。
他的眼睛含着笑看着我,那么温和的笑容!
我一闭眼,往下一扑,摔在地上。
他蹲在我旁边一迭声地问要紧吧不要紧吧,我看看他,尖鼻子头上一圈汗,是为我急出来的?他把手伸出来,又赶紧缩回去。
我爬起来拍拍土:“没事!”我说。
心里高兴得不同寻常。我想,庆庆和刘东页要好,王学明和丁丁要好,还说非丁丁不娶,海伦在日记里写给她心目中的爱人爱德华,这高兴的心情一定是一样的。我们都长大了,享受大人的这种感情是多么好啊!
我们乘车回家,车上只有一个座位,他一定让我坐。他有绅士风度。我们路过一栋大高楼,然后又路过一条安静的小马路,一切都很好。只是很快他就背上书包,说到站了,他指点着一条干净的大弄堂告诉我,那就是他的家。
大弄堂中央种着一棵阔叶树,矮而茂盛,像童话里的树,四周围着精致的碎红砖。
1985.9.11
母亲近来时常不在家,晚上吃完饭就走,深夜带着满身的烟味回家,邻居传什么的都有,我实在失望得很!暑假实在太无聊了。
到傍晚乘凉的时候,就盼望阿根早点来。听到拖鞋在水泥地上肆无忌惮地嗒塔走过,我都要看看是不是他,他知道了一定会得意得要命,以为我崇拜他了!
乘凉其实是非常无聊的,不是说工资,说娶亲,就是说东家长西家短、涨价和便宜货,男人们也开一些半吞半吐的下流玩笑,看到他们光着上身扑打着扇子拼命笑,像吼一样,我真想骂句什么。凉风里带着煤炉的热气和水龙头那儿的水湿气。这与达吉亚娜的庄园、简·爱的大阳台相去太远了。远得让人忧郁。
阿根扛着竹椅来了,一探一探地找我。他的眼睛愚蠢又洋洋得意,很让我厌恶。他是这条巷子里的娱乐明星,有时夹叙夹议地谈三流小报上英雄美人的故事,有时唱越剧花旦,人们竟如此欢迎他!童家婆婆把频道永远调不准的半导体关了,让出地方来,让他来段祝英台。童家阿婆笑得兴高采烈,我实在气闷得很。他却挤到我面前坐下,对别人统统不屑一顾。
他狠狠在光脊梁上打死个蚊子,说:“你喜欢唐诗宋词长短句吗?”
我说是。
他说:“诗词很好,可以陶冶一个人的情操。多看看对你有好处。”他说得一本正经,还特意对乘凉的人们点点头,童家阿婆尖尖地说:“秀才,不要酸,倒了牙帮又要花钱去看医生。”但她那脸上,是全心全意地羡慕和妒忌。他很得意,鼻子里还是嘴里,唏溜一声。
他又说:“你晓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吗?”
我知道好戏又要开场,连忙装作迷惑地摇头。他舌头响亮地弹了一下:“这也不知道?难怪你,还小嘛,到高中就该懂了。这就是说,那柳树长得很高,仿佛在月亮上面,那时候呢,人们就知道已是黄昏时分了。”
如果没有旁人,我简直要趴在膝上捧腹大笑,如果有一个懂词的人在一旁听,我要替他羞死了!如果陆海明知道我和这样的人在一块谈话,我要为自己羞死!
我真寂寞,看其出洋相可算乐趣了。真寂寞!如果能和陆海明在凉风习习的街上漫步,谈地球外生命,谈窗前公主向往大自然的那段很有哲理意味的话该有多好。他家那干干净净的大弄堂使我感到亲切,那高大结实的淡黄房子,安静、温馨,连树叶的摇动都很彬彬有礼,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熟悉。在那儿可以闻到书本和文明的气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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