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第9章


仙女。
我的确把她看成了仙女,可望而不可及,因为我是一个太普通的女孩子了,配不上和这么美丽的仙女做朋友。
她进产院以前特地来找我,说:“宁歌,我知道不久你就要长得像老师一样大了,你一定会遇到许多心烦的事,你一定来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分担的。”那时她的眼睛真美。但我从不敢敞开纷乱的心给她看。如果我像丁丁那样纯洁可爱,那我一定要去看章老师的。可如果我告诉她我现在最烦恼的事,我恨读书,我爱陆海明但他不爱我,我怀疑妈妈深夜不归是在外面赔钱,还有我很生我养我的那条小巷,她会怎么说?我只有远远地躲开她,让她觉得她爱护的是一个无忧无虑心地单纯的宁歌。我要每晚替她向上帝祈祷,让她万事如意。
当我害怕好人也害怕坏人的时候,我多孤独啊。有谁能来帮帮我呢?这儿只有静静的蓝天和静静的屋顶,还有不怀好意的猫。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李不到你的手。
老猫又来了,它对我来说自幼挥之不去。
1985.8.14.
黄山夏天的黄昏宁静得很。在宁歌表姐宿舍前面的山坡上,有一片树林,树林里不知为什么,没有一只鸟来做窝。黄昏的时候,静得能听见树枝相击的毕剥声。山谷里有阵阵森凉的白色的雾漫来,在树林里萦绕。宁歌最喜欢这个时刻。每天她都到这树林里来,她把它当成自己的庄园,踩着厚厚的落叶走进树林深处,那儿有一个狭长的水洼。宁歌在厚厚的树叶上一蹦一跳,能蹦跳着走路实在很开心,这时候,能把自己想象成飞翔的鸟、跳跃的松鼠。
远远看见水洼了,还看见有一个绿色的画夹,看见一个穿黑裙的女人,黑裙在雾里静静地飘扬。画面上有一棵松树,还有一棵枝干苗条的小树,银色的树干上没一点疤痕。可小树倒下了,枯枝在它的绿冠上张扬,很像向天祈祷的一只手指。
女人接着画一个倒映着云的水洼。宁歌走到她身后,探着身看那细长的手指渐渐涂出一朵浅灰色的云。每个小姑娘都会有一个非常喜欢看画的时期,宁歌正好处在这个时期,她简直有一点崇拜。突然她感到自己摸到了一点异常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黑裙。这在夕阳的明亮光辉里闪闪烁烁的黑裙,突然让宁歌想起了黑猫。想起很小的时候学校组织去看《马兰花》她被在过道里突然出现的黑猫精怪吓得一激灵的事。宁歌想站起来回家,可那手指下又出现一条绯色的云,一朵多么美好多么凄凉多么飘忽的云啊。
女人转过身来问宁歌喜欢吗。她的声音清得像一滴泉水,使得宁歌很想听她再说些什么。女人一边弯腰在水洼里洗笔,一边随意地和宁歌谈起黄山的云和树,米勒和梵高,阴阳八卦和占星术,黑色的宽宽的裙在绿草地上像一个大蘑菇。
“你能算命吗?”宁歌突然问,她心里充满了一种神秘的感觉。
“你想算吗?”女人停住手,微笑地看着脸突然变得苍白起来的宁歌,宁歌发现那女人的眼睛毛绒线的,像猫的眼睛。宁歌狠狠地点头,又矜持地抿住嘴,她像所有这年龄的女孩一样,突然意识到自己将有一份云遮雾障的人生,觉得它沉重,又觉得它莫测,又怕它庸俗平淡,于是就想预测。
女人坐端正了,用凉凉的手捏住宁歌的手,她轻轻叹了口气:“好乱的手纹啊,小姑娘。”
远远的雾来了,在枯了的树和拼命向上长的树间,带子般无声地绕,高高的野草在里面晃动啊晃动。
宁歌觉得心变本加厉地跳,头也昏,肩膀软得只想到哪儿靠一靠,让自己早早看到灾祸,然后还得一步步向它走去,别有一番沉重。
女人说:“孩子,你恐怕活不到十七岁。”她看看宁歌愈发苍白的脸,“你被两堵墙挤压,无路可走,横死,像小苗一样夭折。”说完,她提起画夹站起来,对宁歌深深看一眼,走了。水洼里倒映着一块拂动着的黑色,旁边有天上绯色的云,雾森森地过来。
宁歌心跳得像上岸的鱼,她跟着站起来,眼前猛地一黑,摇摇欲坠。宁歌紧紧抱着树,慢慢,又看见了树,看见了渐渐浓起来的暮色。这时她以为自己变成了茶花女,在唱最后一支咏叹调。猛一抬头,才看见已经走到死亡的门口了,如(圣经)上所说一滴雨水又回到海洋,与大的水溶为一体。但她丝毫不知这是她身体里的一种美好的变化,她所认为的支持不住和摇摇欲坠,实在是青春期加速发育带来的高血压和供血不足。她不知道她就像紧紧抱住的那棵银色树干的小树,在拼命地往上长,因为长得太快,反而觉得不舒服了,她更不知道她已经随着生命走到了一个人最美丽的时刻,青春就要像春风一样吹开她这片花的原野,世界上又将诞生一个成熟而纯净的女人。她不懂,她心里飘荡着不祥的黑裙。
宁歌听到晚风里有断断续续呼唤她的声音,是表姐在叫她吃晚饭。表姐的乡音在黄山突然变得可亲起来,她想到在心里还有许多和表姐的声音一样亲切的遥远的愿望,遥远得没有实现的可能了,那都是她想长大以后做的事;第一,报答章老师关怀的恩情;第二,报答表姐的爱护;第三,报答舅舅的爱;第四,报答母亲含辛茹苦的养育;第五,给舅舅带来后半生的幸福,等长大了一定要鼓起勇气和舅妈谈一次话;第六,走遍天涯也要寻找亲生父亲;第七,到毕业那天向图画老师深深鞠躬道歉,说佩服他的才华,骂他无能不是心里话。宁歌怀着淡淡的遗憾在心里一遍遍说着自己的心愿,酿着越来越浓的惆怅,却没有体会到这些愿望里有多少对生的渴望。
也许人的确常常并不了解自己,不了解,放过了对生的幻想,于是,它就渐渐淡了,没了,像没关上盖的香水。宁歌不懂什么她更应该抓住不放手。
树林里有许多高大的树,只是没有鸟,也没有别人。宁歌青春期贫血的脸,在黝暗的树干间像一朵褪了颜色的花。
1985.8.16.
听人说,在山下看,雾就是云,白色的云。我总轻轻地摸着它,多少次仰望天空,隔着树枝,傍着灰色的高楼,我总把抚摸白云当成幻想,想不到今天实现了。快到天都峰了,|Qī+shū+ωǎng|崖都变得光秃秃的了,要不是有云雾,我绝不想爬到顶,光秃秃的褐色石头给我一种压迫感,我看上了,就觉得喘不上气。要是没有了树和草,山变得多么可怕啊,就像生活中没有了爱也会变得可怕一样。雾像海浪一样漫来。
突然有只手狠狠拉了我一下,是一个不认识的小伙子,我吓得心步步狂跳,这深山野岭!他说:“你要再不下来,岩滑了,一跤摔下去。”这时候我才发现下雨了,山谷里云雾如潮般滔滔不绝地朝这儿涌过来。我穿着塑料凉鞋,岩石果然滑极了,他站在下面朝我伸出一双手,我犹豫了一下,拉住他的手,我对自己说:这是互相帮助。但当我的手触摸到他大大的手时,我的身体深处涌出一股滚烫的东西。这是我第一次握住一个小伙子的手,他的手好像把我的手整个地包起来。我觉得肩胛和脊梁上的皮肤一下子松弛下来,就像冬天去洗澡,第一股热水顺着脖子滑下来,心里真愉快,但马上又有一个念头跳出来说:真不害臊,想让男孩子拉你的手。心里的血不可阻挡地向脸上冲去。他抖开雨披,我连忙让开一点点,淋雨也不能和他在一块被。他看看我,把雨披塞到我手里。我脸烧得厉害,说:不要不要。他说穿吧穿吧别客气,我是越淋越长的树,你是淋不得的豆芽菜。我这才看到这小伙子很瘦很高,戴了近视眼镜,嘴也很大,正冲我笑,笑得像太阳一样,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他说:“看我很像大青蛙吧?你可以叫我青蛙。”真有趣啊。我忍不住笑了。
他把我领到一个铁皮小屋门口,我发现门里面放着照相机和黄色的大盒子,站在门口我犹豫了一会儿,女孩子可以这样随便跟男孩进屋吗?他说进来吧,我又不会抢你钱的。说着他把一张开业执照送到我眼前说,你看我们有名有姓是大大的良民。
我笑着进去,他拉出把椅子,说:“这个给你坐,小姐,上海来的小姐。”我奇怪极了,我没说过上海话,他怎么知道?
他自己坐在小桌上,说:“我会猜。我是个体户,给人照相的。我比你大好多。”
我很想说点什么,但好像用不着说,他都能猜出来。我靠在椅背上,闻到一股好闻的香烟味。他仍旧冲着我笑。我说:“我在龙中上初三。”
他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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