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第14章


下午的课只见老师的嘴
1985.11.8.
吃完晚饭又到门口去,发红的杉树在紫色的暮霭里安静地站着,在那儿我好像又看见大青蛙,我迎上去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似的转过身来的样子。昏昏然,我将会迎来什么呢?
铁栅栏的门房里突然走出来何老师,我刚想避开,她叫住了我。
“听说你妈妈晚上也不回家?”
我头嗡的一声大了,我妈妈?为什么?还知道了些什么?要干什么?
她说:“我找了你母亲四个星期,就是找不到,你母亲在忙些什么?你国庆节不是带信回去了吗?怎么还不肯和我联系一下,你母亲应该稍微关心一下你的起居学习。”
我心里充满了屈辱和恐惧。
“我打电话到你家去了,只好再麻烦传呼电话的老大爷了。”
妈妈能把我撕下一层皮来,加上何老师,我怎么抵抗得了!
静静的暮色里传来电话铃声,何老师低声叫起来:“好容易等来了!”
看她飘着一头白发而去,想到她和妈妈见面闻到妈妈一身的烟味,再想到她会对妈妈说起我两次统考,还有影院里的事,这都是妈妈不能容忍的。但这一切都是无法阻止的!这次没联系上,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真恨啊!
这种莫名其妙,残酷的人生,对我有什么意思!
我要逃到我来的那个世界里,到那里能摆脱掉这一切,这才能得到自由和安静。十五岁生日时候了结就不算太短促。我星期天一定要和他见面,感谢他给我带来的欢乐,最后体验一下这美好纯洁的感情,这是爱情吗?对中学生来说这种感情犯法吗?十五岁留着多少不明白的问题啊!什么都不明白。我去探索冥界,这是一次冒险,从前我一直想当冒险家来着,但这次付出的代价是生命,不过我并不在乎这一点。
1986.4.1.
记者实在觉得自己天真。
部主任说:“通讯里充满了人道主义的气味!特别是那么温情地写那要不得的孩子,充满小资情调,布尔乔亚得厉害。人家会问我们的报纸,到底要把少年读者往什么路上引?我们诱导他们绝望自杀吗?我们把新一代的,就是八十年代的青少年就写得一团漆黑吗?”
记者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浓浓的心酸和温情,看着部主任被细细的皱纹包围着的眼睛,她突然有了无论如何要说说清楚的愿望。
人怎么能误解到这种程度?
她看到部主任吃惊而愤怒地把稿子顿在桌上,在那页上,她写:宁歌,当你怀疑世界不属于你的时候,当你那么孤独,孤独得想逃的时候,真应该再想一想你对父亲说的话:只要说一个词,这世界就是我的了。如果你肯去找同学谈一谈,你就会发现当大家坦诚地敞开彼此的心的时候,是多么美丽的时刻,同学们其实都爱你。只要你坦诚地说一个词,世界也会属于你。这一段被部主任划了个铅笔的问号,这是她认为是谬论的标志。
少年是无忧无虑的,是祖国的花朵,纯洁美好。少女的世界山青水绿,风和日丽,美,写她们内心有风暴,太灰,对她们心灵的健康成长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部主任的声音松弛清亮,宛如少女。
记者想起小时候,从小听着这山青水绿,长大,有一天突然感到受了大人的愚弄,再听山青水绿,心里无比憎恶。一个孩子对快乐有天生的感受力,不需要书来教他怎么把嘴咧开做出笑容,到忧伤的时候就需要书来帮他了。在四周满是山青水绿的歌谣声中独自忍受着内心的风暴,这也许是少年最孤独无助的时候。记者从部主任头顶上望过去,宽大的窗外有一片绿树,褐色的悬铃晃啊晃啊。她想到自己年少时分,一直盼望着一个睿智的谁,能对她谈谈生活,谈谈遇到不幸和困难怎么办,谈谈心头淤塞的事,那是万般情绪初次喷涌的时刻。那时她独自一人面对对她来说不可收拾的心潮,她在同学们劫后的竹制书架上拼命寻找这样一本书,但没有。
1985.11.8.
他们走到不远处的另一盏路灯下,对背起来,背书的声音高一阵低一阵传来。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这样死了,一定会引起全校性的骚动,我们班级的同学一定会因此分心。我担心会因此使他们考试成绩不理想。初三的期中考,关键啊!若我影响了他们的成绩,怎么忍心!他们也是牺牲了十五岁所有的欢乐和热情、梦想才换取的啊。实在要影响的话宁可让他们尽情享受青春的影响,这对他们来说才公平。
我站起来,踏平小坟基,取出手绢来,手绢上一股股潮湿的土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黑暗的树后天我又看见了黑裙女人,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看不见的水洼旁,猫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说:“你活不到十七岁。”
我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
1985.12.10.
北风扑打窗户,哗啦啦地响。何老师等晚自习的铃声过去以后,走上讲台,她悲伤但莫名其妙地看着宁歌空出来的位置。就要大考了,她又满嘴作疼,这次宁歌不是逃到影院里,而是跑到她不能去追的地方了。
她说:“大考马上要开始,怕误了复习进度,今天下午宁歌同学的追悼会没通知大家参加。你们大家都能考出好成绩,我相信这也是宁歌同学对大家最后的希望。如果不是社会和家庭的原因,她今天也会坐在这儿复习,准备直升。”
庄庆哇地哭出了声,何老师感到有一滴烫烫的眼泪打在眼镜上,溅到眼窝里。朦胧中她看到陆海明乘别人不注意飞快地抹去鼻子上的什么。
何老师请全班同学起立,为宁歌同学默哀三分钟。她眼前森森站起一班高大起来丰满起来的同学。她实在不明白宁歌凭什么要自杀,生活在龙中,在她这连年都是模范班主任的班上,又不是不关心她,何老师能说她在宁歌身上花的精力最多了,可她竟毅然决然地死了。
丁丁哭了。王学明哭了。渐渐教室里响起了抽泣。
第二天,每个到教室来的老师都看见在宁歌空下的课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花圈。
1985.11.10.
一早妈妈端来一碗排骨面,说:“你十五岁了。”排骨油汪汪的,好看极了。虽然没有新衣服和蜡烛,但我还是高兴的。妈妈又拿出二十四元钱,说:“拿去交吧,老师大概又要催命了。”我笑笑没说话。
妈妈今天总想和我说话,我用破布擦鞋时,她站在一边默默地用心地打量我,我装没看见,我可真怕她问什么。
趁她不注意我走出家门,来到早晨干净又很安静的马路上,秋天的阳光好像是一些清脆的声音,干净又快活!死的念头一下甩得远远的!
他站在灰色的灯柱下,显得人又瘦又高。江边净是一对对的恋人,走在中间,我很害羞,他一声不吭地把我领到一段没有树也没有堤的江岸,江水扑打着几块大石头,显得很野,很安静,不远的地方停着一条船,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在船舱里爬进爬出。这时候他才说:“怎么样,不难为情了吧?”
我惊奇地看着他,他怎么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说:“你脸红过一下。”我抬头看看他,他正斜下眼睛来显得很温和又很聪明地看我,我感觉脸又红了,说:“热也会红,风吹得厉害也会红。”他笑了,过了一会儿说:“因为我也觉得很别扭,是看他们好还是不看好呢?”对极了!
我们俩笑起来,我听到自己的笑声了,那么响,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要给我照相,这是他这次赚了钱新买的照相机,他说很棒,我这才发现他背了一个很重的大包,里面全是红镜头黄镜头,大约他准备大显身手了。我就是不愿意照,彩色照片很贵,我不想让他花钱,花了钱我用什么东西还这人情呢?他默默看我,打开盖的镜头像遗憾的眼睛一样看我,又生气又无可奈何。我说我就不。
从来没这样娇气地对别人说过话。说话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做一个这样的娇姑娘实在心里是甜甜的。因为只有在明知道有人愿意宠爱自己的时候,才会这样说话。对妈妈就不敢这样。他笑了,说:“让你妈妈爸爸惯坏了,真厉害。”我说:“暧!”
看他把照相机放进包里,我又觉得他挺委屈,白白背来。我拉住他:“我给你拍一张。”他又高兴起来,咧开嘴的时候,我闻到一股烟味,我不像电影上那些女人横竖都要反对男人吸烟,我喜欢看人吸烟,这多像个男人!在镜头里我又看见他,宽宽的额头,肩膀很宽,真漂亮!他一定以为我没注意到他的眼睛,他也正在打量我,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从来没人这样看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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