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第27章


后来,隔着窗子看到从街上长出了巨大的树,树只管往上长着,很快就长到了她的窗前,她听到在树生长的吱吱声里有人惊叫,但她却并不惊慌,树枝突然挤破窗子,玻璃和铁条全像纸屑一样飘下来,落在她身上。她觉得很疼,但极快乐,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树挣破树皮和叶苞的碎裂声,仿佛有什么不断地坍塌下去。天色却明亮而厚重,有琉璃的黄色和从未见过的孔雀蓝,还有绯红在里面飞舞。接着,有树叶像兴奋的蛇一样吐着叶子尖向她伸过来,她发现树叶上的粗茎全像动脉一样欢快地跳动着,树叶非常之温暖。她心里知道就是“那个东西”来了,好像等待了好久,心里一直热烈地响应着,但她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在心里也有东西突突地向外涌着,但她也只是知道就是那个东西,“那个东西”。
那片树叶很快地变大变厚,渐渐像张棉被一般,它蠕动着,发着声响把她包裹起来。眼前越来越黑,身上越来越热,像放到化学课的试管里加热还原的什么东西。她突然猛醒,想到2月29日,这是开学的日子。接下来的最后一学期据说是十一年半里最最重要的。
她便醒来。很惊奇地看到窗上很亮,好像黎明,然后再知道,是半夜很好的月光。
星期日六点半,厨房里乱成一团,由于顾峥嵘既跟不上丁丁妈妈的思路也跟不上她的速度,丁丁妈妈的声音总在一片铁器和碗盆的碰击声里尖锐地传出来,等好容易把一大锅汤放到煤气上,丁丁妈妈才抽身出来,这时候,不得不靠保姆的大家在对保姆的客气里,已经渗进了忍不住的火气。小婶婶乖觉地从厨房口跟到走廊里,软声对丁丁妈妈说:“累死了噢!啧啧。”
水池里和水池旁边的大塑料桶里头,装满了丁勋单位提前发的春节食品,死了的鱼和活着苟延残喘不已的鱼,冻得奇形怪状的鸭子以及鹅,还有一个看上去又大又恶心的猪肚,早化了冰,猪肚上有一大块乌青,仿佛猪在临死前吃了好重的拳脚,还有活鸡,总算丁丁妈妈说鸡就不要收拾了,明天拿到自由市场的杀鸡摊上去。
顾峰峰连忙唤了一声,连她自己当时都觉出,这一声“噢”,是多么得好吃懒做。她把还活着的花鲢鱼放到水池里,放了些水养起来,花鲢鱼仍旧大仰着白肚子,只是微微动了腮,顾峥嵘把它扶正,它又翻过去,拿眼绝望地看着她。
丁丁妈妈转过头来吩咐:“小顾,那些丁勋拿回来的菜收拾干净,晾晾水,再放到冰箱里去啊。”
顾峥嵘应着,暗自朝躺在地上的鸭踢了一脚,吃是多么没有诗意而且没有止境的一件事呐!碰到春节,真正每个人都变成了灌肠。多么的堕落!顾峥嵘心里想,拿手去抚摸那条滑的鱼。
爷爷突然出现在走廊里,高声叫着丁丁妈妈,叫她赶快准备饭。丁丁妈妈转回来吩咐顾峥嵘说:“先把汤里的菜放下去,可不是快六点半了!”
顾峥嵘转回去切萝卜,红萝卜,白萝卜,放到巨大的排骨汤锅里。等丁丁妈妈返回浴室洗手,她才期客厅望望,里面没亮灯。脑里转过一张妈妈自信的含笑着的脸,她回过眼睛,把切好的菜拨拉到拌盆里。
这时丁丁从走廊里啪啪跑进客厅,撞到张椅子上,她竟然没有尖叫,接着往里跑。丁丁妈妈从浴室里探出头来嚷:“开灯呀,电死你!”
丁丁打开电视,映出来的,却是在假花里的一个作态的美丽小姑娘,她在唱歌。后面有人说:“不是这个台。”丁丁回头来,是抗美,她坐在最好的位置上,丁丁有点惊喜:“你也喜欢看啊?”
换了台,米老鼠正在变戏法,丁丁点点圆圆的米老鼠:“我最讨厌它,隔夜面包一样。”
抗美扑地笑了,用丁丁从来没听到过的亲密口气说:“损得你。”
顾峥嵘走过走廊,丁丁叫住她:“你不来看唐老鸭?”
顾峥嵘立即笑嘻嘻地走进来:“谢谢。”
随着啊——呕,唐老鸭肆无忌惮地在电视上开起了飞车,那车潇潇洒洒神气活现地一路向规矩人家扑过去。她们三个人都笑起来。电视忽闪的蓝光照亮了她们的牙齿。
客厅外面那群鸽子仍旧在飞。由于天黑,它们的圈飞得小了些,它们扑扇着翅膀——那个叫人类羡慕不已的东西,绕了一圈又一圈,飞得很低,很规矩。
唐老鸭在恶作剧。
唐老鸭又在很抒情很陶然地想着母鸭子,他的四周飞荡了粉红色的心。由于他的人体,那在标准上的缺陷也变得可亲可爱了。(奇*书*网。整*理*提*供)他好像是按照他灵魂和肉体所需要的模样,尽兴活着。
丁丁妈妈在厨房门口问:“小顾,汤里的菜放下去了吗产’
顾峰岭欢声说:“放了。”
丁丁妈妈便去打开锅盖看,大声说:“场太多了,萝卜反而不会酥。”
唐老鸭意气风发地与大熊斗争着。
黄狗笨拙地在雪里走,翻着忠诚又狡猾的鼓眼睛。
顾峰峰忽然长长地叹一口气:“他们怎么活得那么痛快呐!”
丁丁妈妈走到客厅门口来看看,问:“小顾,少了条花鲢鱼啊,跳走了吧?”
顾峰峰动了动身体,说:“还活着,我把它养在水池子里,我马上就去杀。活杀好吃呀。”
丁丁妈妈走了,丁丁在一边拉了顾峰峰一把:“你就坐着别理她,一星期才半小时,就不住声地叫,像地主一样。”
顾峥嵘站起来,说:“算了,我干活去。”
走到厨房门口,就闻见里面一片蒸煮炸烤的怪味,缓缓地浓浓地扑过来,一如自家公用厨房里蹿出来的气味,顾峰峰狠狠地抓住花鲢鱼,那鱼呼地跳开去,撞在水池边,然后昏过去似地平躺下去。她心想:还以为出来看世界,比上学更有意义一些,这才叫才出虎口又进了狼窝呢。
她暗自发了一个誓:将来也同居也要孩子,只是不要做主妇,更不结婚。
吃完饭,抗美就被丁丁妈妈叫到屋里,丁丁特别在门口探了探头,却被妈妈哄到她房间里,丁丁只看到抗美脸上有种特别的平静以及悠远。丁丁攀在爸爸肩膀上,(奇*书*网。整*理*提*供)拉拉爸爸的耳朵:“嘿,两面派,她们干吗?”
爸爸把她的手打下来:“没大没小,我其实是世界上少有的真诚的人了,就你真诚?”
“她们干吗?”丁丁又黏上去问。
“给抗美介绍一个朋友,这回是老爷子亲自出马了。我们上小学那会儿,抗美是小伙伴艺术团数得着的台柱子。我们上中学那会儿,抗美是宣传队数得着的。按现在的风气,不知有多少浪漫故事可演。”爸爸一步三叹地说。
丁丁说:“你又好写篇文章了,又好拿真名写吧?”
爸爸竟有些脸红,丁丁是从他眼睛的躲闪里看出来的,他敲了丁丁脑壳一下:“你这小特务!”
丁丁突然说:“你这笔稿费给我买车。我不要上大学还住校。”
爸爸说:“想得美。”
门外有轻轻的脚步声,丁丁蹿到门口,悄悄拉开儿看到抗美和妈妈相跟着走到走廊尽头爷爷的卧室里去了。走廊尽头有盏壁灯亮着,是为爷爷晚上方便特意新装的,茶色玻璃灯,洋得土气十足,在那片沉沉的褐色门和黄黄的旧壁纸中间,像老式的中山装上缀了粒新潮的明黄树脂扣子。
丁丁的眼睛竟热了下。
她看到顾峥嵘的眼睛也飞过来,就迎着她走过去。
抗美坐在爸爸大写字桌前的矮凳上,许多年过去,走近爸爸的写字桌,她心里还留着些严肃和敬慕。那写字桌上,现在再不会有让爸爸挥手赶她走,告诉她那是些不让看的机密文件的纸了。写字桌上有许多废报纸,爸爸拿它们练大字。
爸爸身上仍旧依稀可看到些威信,特别是他在办公桌前的时候。许多年过去,抗美在他心中仍旧是朝阳般的、向日葵般的美丽和向上,他最自豪的,还是向别人介绍:抗美是我的小女儿。看到抗美,他总想象多年以前那样说:我们的江山是为你们打的,所以,好好的努力吧。后面一句话,也许不要说了,这种世道。
自从他不再工作,他像棵活着被伐倒的树,他就开始骂这个世道了。他觉得,真正的共产党员,已经全退休了,共产党变成了粉红色。
这次,选择的是他的老同事的小儿子,也是经历了插队,再当兵,再复员当工人,再考大学,留在学校里做助教。
抗美看到爸爸房间里挂着妈妈的相片,还是文革前老王开拍的,穿着取消军衔制以前的军服,太阳一般地高高在上。不知道妈妈如果活到今天,对自己的婚事会怎么说,抗美猜了一下,但没猜出来。其实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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