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第32章


党。”
有人笑起来。
又唱了一首歌,歌的曲调那样悲凉,但歌词却像一些金箔,田里说远飞的大雁,把远方人儿对恩人毛主席的想念带过去。通过长长走廊的回旋,在煤气火苗的声音里,望着一些准备好了却没有开水灌进去,完成一杯茶水的杯子,顾峥嵘直觉得心被清澈无比的冰水一阵阵冲刷着。
水开了,冲了茶和果汁,她端了沉重的大托盘走进走廊,走近客厅的半掩着的门,看到里面的那大画轴被吊灯照得十分庄严,全不像第一天看到时的灰尘扑扑。画轴下坐着抗美,抗美的红红面颊和闪亮眼睛被棕黄的沉重发辫环绕着,变得远而陌生。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轻轻推开门。灯光立刻沐浴了她,她仿佛一下子被一朵大花的娇嫩而结实的花瓣拥抱起来。屋里的人都停下来看她,她却觉得在那些突然被擦得很亮,简直和苍白的肤色和平庸生活磨砺出皱纹的面颊不相配的眼睛里,她变成一个赤裸了身体走向一个莫名圣殿的女孩。
她把茶托放在许多苹果皮旁边,那些苹果皮散发着愈发芬芳的苹果气味,仿佛比一只完整的苹果更加强烈好闻了。顾峥嵘原想就势坐在这些人中间。她抬起头来向抗美笑笑,但抗美却很客气地说:“小顾,谢谢你想得周到。其实这些人,多少年前就在一个碗里吃过,渴不着他们的。”别人也都对她客气地笑。顾峥嵘却已经在那客气里看到了茫然和急躁,就像一个孩子马上就要打开礼物包,却被毫不相干的事突然打扰时的表情。那个叫鲁野的,离顾峥嵘最近,但却没去看茶杯一眼。
顾峥嵘连额头都烧起来,她说:“丁丁妈妈叫我给你们送点水。”
她急急把茶杯— 一从茶托里搬出来,滚烫的水溢到手背上,一开始烫得她想叫,后来,也就麻木了。她看到在角落里有张空椅子,就像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非首席翻译坐的那种位置,灯上有块放得很大的暗影正好罩在上面。她的心步步跳起来。
她把茶杯全搬出来,送到每个人近旁的地方,正好多了一杯茶,那杯茶站在苹果皮中间,独自热热地冒出白气,变幻着模样,有一会儿,顾峥嵘觉得它像只伸出的手臂,摇动着。
她把苹果皮抓到茶托里,衣服里的黑马挂链从领口倒出来,光芒四射地在她胸前闪烁,她连忙退到走廊里,还返手悄悄把门带上些。
走廊黑暗而封闭,充满了寒气、茶以及果皮的气味,客厅的声音客厅的灯,像从天而降。顾峥嵘靠在透亮但冷凉的玻璃花墙上,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起了庄庆,庄庆也是一个瘦瘦白白,长得有点像丁丁的女孩,只是她的眼睛像鸟一样警觉而且有点惊慌。如果今天是她,不管是事发以前,还是事发以后的她,会怎样?她仿佛追求的就是此情此景,她会激动得哭出来吗?
黑暗里仿佛有庄庆那双恳求的,充满了委屈、恐慌的眼睛。她总对她说:“你不要再来找我,我早争取入团了,我再也不干那样的事了。”
顾峥嵘突然发现那样的事,大约有点金灿灿的意思。庄庆啊。
突然听到有些响动,丁丁的房门慢慢关严了。顾峥嵘惊得一跳,连忙端着茶托,回到厨房去。
丁丁一路从房间门那儿穿过大床栏杆,走到窗户前,钢架子台灯的余光里泛着金色的光,像小时候少先队的队号。窗外一片白,是没化的雪,再一看,还有一层镀在雪上的闪亮月光。丁丁几乎不相信,打开窗户。
窗外出人意料的宁静无风,几乎温暖。天变成无比干净清新的一块,上面鼓着一个月亮,将圆将缺。丁丁伏在窗台上,面对一个大雪盖住的世界,仿佛一切都陌生。街上没有行人,连人行道和那些肮脏的阴沟口都被雪盖住了,街变得很宽,而且没有脚印。
丁丁慢慢地,很心疼地抚摸着自己的面颊,轻轻拍拍它。我是月亮雪地里最孤独的一个女孩,永远不会有一屋子同学来唱歌,将来会有谁来呢?如果我也从西北基地回来,我也是连不般配的小种鸡男人都谢绝的老处女吗?王学明在心灵上已经阻断了,如果他来,他会坐在画轴下摇着根根竖起的头发说:“我早就对你说了,我们都是角色,而我深恨那角色,我要找自我。”’
陆海明吗?同学六年,并不知道彼此往心里走的门在哪儿。也许陆海明会来庆祝他的胜利。
庄庆吗?她一定痛恨着宁歌去世的那晚,她在蚊帐里嘤嘤地哭,而自己却吓得踢开门仓皇而逃。那次由于自己的尖叫,吓得整个一层楼的女生都纷纷尖叫着碰开自己的房门,全楼都在这样没心肝的响声里摇晃。说什么呢,而且?
那么,小学里的同学,大家隔得那么远,大家的脸都变得模模糊糊,就像隔着门传来的歌声一样,有声音在唱:苍山如海,残阳如血,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丁丁看到一棵树上摇下一些雪,那些雪顶着一小片极亮的月光纷纷扬扬而落。月亮是永远的,它的明亮使丁丁感到很温柔、很悲哀。那种大大天里只有一个月亮的悲哀像月光一样洒满了丁丁的整个身体,她只是不断抚摸着自己的一小块面颊,那块皮肤被抚弄得腻滑温暖,像一小块上好的软缎。她轻轻摇动自己的身体,拍着自己的身体,一层层浸来的悲哀里,她感到她原来是这样疼爱着自己,像疼爱一个尝尽委屈失败的小女孩。她想起在爸爸桌上看到的一幅木刻画,一条瘦小的狗对着大月亮拼命嚎叫。那时她问爸爸要,爸爸说等星期天写好了文章就给她,但星期天她早早地返校了,也把这幅画忘记了。她忘记了多少重要的事啊!那个星期天,已经淹没在许许多多一模一样的星期天里,再也找不到了。
抗美客厅里的吊灯是丁丁从未见过的美丽和辉煌。丁丁将身体探出窗口,碰到了窗台上的雪,那气味新鲜的零一t刻出了,变成一股刚切开的黄瓜气味;隔着有月亮有雪有黑色潮湿树枝的夜,客厅的大窗和金黄的大灯,宛如童话里天堂的门。
丁丁突然感到自己像那卖火柴的小女孩。别人有灯,有火,有刚烤好的鹅,有家,而她,只有一包火柴,没有东西便什么也点不起来的火柴。连鞋都不合脚,因为鞋是大人的。
她回头看看自己的小屋,那写字桌上的灯、旧旧的录音机和耳机躺着,还有作文纸,干了,皱得像老太婆的哭脸。全是些熟悉的东西,换一个角度看,就觉得了它的小职员气。
丁丁拿眼远远抚摸着它们,它们是她的同学和伙伴啦,只有它们会永远陪着她。
又有歌声传来:“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杨直上重霄九……”在丁丁听来,那声音悠悠,惨烈而凄凉,像些影子浮游在白雪之上,月光之下。
丁丁跳下窗子,却舍不得关上它,她回到桌前,关上灯,月光立刻倾泻进来,明亮如白太阳的月光。丁丁感到了月光的逼迫,随手打开录音机,录音机里却没有声音。月光沙沙有声地走在房间里,像面目突然奇丑的人面前的一面镜子,那魔镜永远在你意识到之前跳到你的眼下,而躲藏不及。月光照亮了地板上的一块凹痕,是个小床留下的痕迹。
突然一个女人在录音机里问:“他提议什么?”
然后又没有声音了,月光在屋里沙沙走着。
只有月亮走着。
丁丁摸了把录音机,她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它,她跟着读:他提议什么?
抗美远远听到一点声音,就站起来,推开一点客厅门,果然是丁丁,丁丁把她的门关得很严。抗美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走廊的幽暗,她闭了闭,再睁开,这时,她听到膝盖裂帛似地响了一声。
大猫看着她问:“干啥?”
抗美关严了客厅门,并拉上厚帘,有时家里来了父母的重要客人,他们就会把厚帘也拉上,这帘子很隔音。厚帘一定好久没用,而且连保姆都忘记去洗洗干净,一拉,灰扑扑地落下来,连灰部散出陈旧的干燥气味来。抗美偏过头,让开灰尘,拉好帘子,她放低了声音说:“小民的女儿今年高考,要争全市第一名。咱们将就点。”
大家都点头。
鲁野证明道:“这年头,分就是命根子。”
抗美感到头上的大吊灯暗了暗,大约电力不足。感到灯的暗淡,背后墙似的隔离以及灰土的气味,抗美突然想起早先一屋子的人变成了狗患于,聚在一块讲讲江青的小道消息,商量着怎么会监狱门口等谁家父亲批斗大会前开出来的囚车,那时候就有这样的气味这样的灯光。心里重新泛起了做阶级敌人的滋味。
那是个惊奇。
好像问:原来我在这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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