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第37章


曾惠把身体理在椅子里,灯光灿烂的台上已经鼓过掌,摇过手,正正式式讲起来了。那支歌的歌词曾惠记得很清楚:黎明前的街上,到处都很黑,没有人声,门也不再响,在街上的什么地方,有一只手风琴在孤独地唱,在街上的什么地方,有一只手风琴在孤独地唱。唱到这儿,应该重复再唱两句。这歌到第一次重复的时候,曾惠总在心里突然热一下,那股热呼呼的东西从心里往外渗透开去,带来又甜又涩的东西,那就是她十七岁时的迷茫和失落的心情以及和这心情缠绕在一块的,对激情的渴望。那孤独的手风琴手他从这儿走到那儿,像是在朦胧中把谁找寻,但他始终没能找到,田野里吹过来深夜的微风。但他始终没能找到,田野里吹过来深夜的微风。老实说吧,你寻找的是谁,年轻的手风琴手你快说。老实说吧,你寻找的是谁,年轻的手风琴手你快说。曾惠在心里唱着这歌。可能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一支歌,歌像她少女时代一个秘密而简陋的抽屉,存放着她最最要紧的秘密和所有的心愿。她用自己喜爱和怀念的亲切心情拥着自己的这支歌。就在这样的心情里,她突然看到了庄庆,庄庆也把自己理在椅子里,手指长长,托着下巴,好像在用心地听着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手腕上露出金黄的毛衣袖,那衣袖紧紧围护着女孩子牵牛花色的细胞。这就是昨晚上在梦里呜咽的女孩?这就是金剑党的成员,抑或领袖,抑或根本不是?曾惠从飘浮不定里挣脱出来,悄悄打量着庄庆。但心里的那支歌还在滑翔不停,歌的翅膀碰撞着她审度庄庆的冷静和专一,那专注便摇晃起来。她想把这支歌唱给庄庆听,这时,她才发现在心里撞来撞去的是歌词,而曲调,那多少次唱过的曲调居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它熟识得要命,像一个巨大的飘忽不定的幽灵,就在曾惠的近旁,但她却触摸不到它。曾惠突然觉得抓到了,哼出来,才发现是另外一支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一支忧伤无望才平静下来的俄罗斯民歌,而自己的那首要骚动不宁得多。她又努力去想,茫茫大草原的曲调就像水一样堵不住地漫过来淹没它的痕迹,曾惠感到气恼和慌乱起来,好像一件本来无疑是属于她的东西突然怎么也找不见了。不知什么地方涌出了声音:也许心爱的人就在近旁,但他却不知你等的是谁,为何整夜里你孤独地徘徊,搅得姑娘们不能安睡。为何整夜里你孤独地徘徊,搅得姑娘们不能安睡。曾惠仿佛又感到耳朵和脖子上一阵阵凉意,上中学时她总把头发削得很短,头发在头上几乎没有分量,短发给了她振奋的自我感觉。短发,短发,有风吹来,紧贴在头上,如行色匆匆挥臂前行的严肃的男孩子。曾惠心里一阵欢喜,好像随着这最后一段歌词,曲调也会流出;但在心里响起来的,还是茫茫大草原。
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轻柔而克制,是很有学问而且很有教养的声音,她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碰到不少去读本科或去读硕士的校友,学校训练的英文和教养使校友们都收益颇丰,给我们的留学生增光了。曾惠呼出一口长气,直起身来看看台上,发现不知在哪儿,博士和一同坐着的教导主任有些相像,“也许是气质。”她在心里想,不知怎么的,她开始感到这种高贵和娴雅有些说不清的别扭和陌生。她并不知道,她现在奇异的生活和这种生活勾起的回忆如冥冥中竖起的手指,向她指示当她十七岁的时候,她会怎样做,会有怎样的口味。
庄庆也长长呼了口气,直起身体来看看台上,她们俩像才睡醒一样彼此笑笑。曾惠就坐在庆庆旁边的空位上,每天上课,都能看到桌角用小刀刻着的那柄细细的长剑,长剑每每向她提示她的使命。她们还是熟悉了。
曾惠问:“学校常常开这种大会吗?”
庆庆说:“不常。你们学校常开会?”
曾惠摇摇头:“也不常开,一开大会,学生都像过节走亲戚一样热闹,女生疯得要命,男生比女生还疯。”曾惠开始对晚十年的角色习惯起来,在心里暗暗地输送那种半嘲笑半认真半好评论的少女的感觉,她常常说许多话,借此来掩盖住可能出现的破绽,而且说得又尖又快,她记起来她小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但她又突然打住,她发现当她说许多话的时候,庄庆的眼睛就定定地停在她脸上或眼睛上,像一根深入到大地深处找石油的铁管。她的警觉和探测使她十分惊慌。
庄庆连忙从眼里收回那神情,朝曾惠亲热地笑笑:“啊,真有趣。我们这会儿是养神或者胡思乱想的时候。”庄庆侧过身子,使普惠看她们这排同学,徐亮正在出神,把嘴唇嘟得像一朵花。有人在精心梳旁边人的长发,头发黑得柔软得要命,潘莉莉在看书,是本细长细长的英文书。
曾惠说:“猛一进女中,真是不习惯,女孩子的声音汇合在一块,比掺进男生的声音好听多了。”
在庆看看曾惠脱口而出:“你们都叫女孩子?只有大人才叫女孩子,不叫女生。”
曾惠心头一抖,但笑了笑:“暧,我们在北京都叫女孩子。”她索性用一个委屈不解的眼神迎上去,庄庆紧紧看着她的眼睛倏地转开了,还莫名其妙地红了红脸。曾惠紧接着说:“你们大概很少见转学生吧?上次徐亮说我老的来有三十岁好看,想想真气。”
庄庆说:“我们生活周而复始,新来个同学觉得好奇。”她说着转过眼睛来,眼里猜疑与抱歉正在争夺地盘,停了停,她揉揉鼻子,说,“一开始看到你的时候,我也觉得你老相,现在想想,莫不是因为北方风硬吹的?听说北方来的人都老相一些。”庄庆把胳膊贴着曾惠的胳膊,像安慰她似的贴着。
庄庆的胳膊使曾惠猛然从心造的委屈里走了出来,她想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是怎样的仇恨做假和欺骗,十七岁的自尊心如眼珠一般。如果庄庆有一天知道自己的确不是中学生而是一个奸细——她心里翻着新奇和厌恶想起这个词儿——庄庆会怎样的仇恨她呢?而从小就厌恶这角色的自己,又将怎样在女中工作下去呢?她不是任课老师,可以不和同学交流,她是团委书记。曾惠感到贴着庄庆的那个胳膊僵直得动都动不得了。
庄庆在曾惠出神的时候,以那少女的机敏和不动声色悄悄打量着这新来的伙伴。每个女孩子都有一种女性的灵性,靠灵性和直觉去体察别人,有的到年长时就消失了,有的一直保持到最后,这类女人恐怕就是艺术家,或者作家。而在少女时代,这种灵性是燃得最活泼的顶着金焰的小火苗。这灵性往往引导她们寻找到隐藏得最深处的真相。对庄庆来说,她的灵性始终在和她仿佛也是与生俱来的对人善意的理解和希望搏斗。她总把自己的信任强加给事实。初三的时候,宁歌星期六眼神那么奇怪,像燃烧一样地问她如果自己死了,庄庆能不能记得她;庆庆却以为宁歌又是在开玩笑。然而宁歌果然死了。几天前的黄昏,她们打完球去餐厅吃饭,远远就看见这个新同学和潘莉莉一块等开饭。班主任早说过班上要来新同学,可看那女孩虽然样样都是十七岁的,但当她对庆庆一笑,庄庆心里立即有了种凶兆。那笑容,那眼神,弥漫着一种庄庆陌生的东西。她立即想到金剑党,这在学校必定是不容的,不名誉的,也是不会坐视不管的。自从有了金剑党,庄庆时时有种依托的安宁,也有种被追赶窥视的惊慌和鬼祟。庄庆是那么企盼来一个她所盼望的太阳般的新伙伴,那种热烈的心情像手一样蒙住了她的眼睛。庄庆的心情一直像多云天空下的大海,一块湛蓝一块昏黄,游离不定地滚滚向前。
有人打开礼堂门走出去,门外的春天的阳光像堵白墙一样向礼堂里倒来。曾惠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忧伤的凝神谛听的神情,曾惠看着仿佛是复现般的阳光,感到自己的少女时代在那阳光里,像艘沉船正在被拉出水面,锈迹斑斑。而在庄庆看来,普惠脸上的表情,有一种神秘,又有一种息息相通,她奋力说服着嘀嘀咕咕的灵性,把这表情理解成她自己也在承受着的孤寂和渴求。
台上博士的报告终于完了,礼堂里响起来此起彼伏 的惊醒似的掌声。博士从讲台上走下来,仪态大方地摆 手致意。庄庆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曾惠和徐亮都转 过头去看她,她夸张地抿住嘴,屏住呼吸做出一个礼节 微笑,徐亮哈哈大笑,庄庆接着说:“谢谢,谢谢, Thank you!”然后,她问笑成一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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