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第41章


,在水里变得厚实而僵硬的内衣立刻使她厌烦起来,她把衣服从水里拉出来,放进化好了洗衣粉和热水的脚盆里,再用脸盆把脚盆扣住,女中的学生里流行这种洗法,据说这样可以少搓而过得去。
庄庆想象着这会儿家里的情景。父亲出差还没回来,母亲一定正在把家里的拖把甩得冬冬响,家里四处都散发着潮湿的水气。母亲一在家,家里的房间和走廊地上一定是干净而潮湿的,不是用水洗就是新打蜡。母亲用条绿色的旧纱巾把头发紧紧裹住,拿了抹布细细地擦家具,弯下身去连大柜的脚都不放过,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抬起头来,额头胀得青筋暴露,本来十分秀丽的眼睛像肿了一样。母亲从庄庆进学校以来,就这样愤怒而急躁地与每时每刻飘落下来的灰尘做斗争,嘴里嘟囔着,感伤而委屈地察看被水浸红的手掌和渐渐不那么光洁流畅的手指。
如果这会儿敲门进去,母亲一定脸色突然变得愤怒厌烦,对她吼叫:“脱鞋!”然后说她如何如何的劳累,家是如何如何的破败肮脏。母亲的抱怨像泡进热水的洗衣粉,只要轻轻一搅,泡沫就不可收拾地发出来。厨房的桌上会放着庄庆最喜欢吃的红烧鸭舌鸭翅,母亲特意在厨房的小桌上铺了红白小格的桌布。庄庆吃她最喜欢的东西,心里充满了对母亲厌烦和怜惜的复杂感情。母亲走进厨房,厨房小而昏暗,母亲每到黄昏都不允许自己家是这栋楼里第一家开灯的。白碟子泛着洁净温存的激光,母亲把洗菜的铝锅在水池里拖得山响,说;“你什么时候想到过我,你们这一家子什么时候想到过我?”她总把庄庆和父亲说成是一家子,因为在庆随父亲姓。庄庆心里立即被厌烦和怨恨挤满了,她放下吃到一半的鸭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她不敢争执不敢走开,只是垂着沾满油腻的手指站在那儿。每当这时,她心里都反反复复设想着将来她一定对自己的女儿温柔体贴,一定在桌上放一盏明亮的黄灯,陪女儿一块吃鸭舌和鸭翅。也许,女儿对母亲的向往是最强烈最具有完美意味,对母亲的怨恨和内心的反叛也是最严酷无情的,犹如对一种生活方式和成长过程的否定和遗弃。庄庆把手按在温暖的脸盆沿上,脸上浮着一个远远的微笑,那是她对自己母亲形象的最初描绘。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庄庆慌忙收起脸上的微笑扭过头去,是普惠,带着一脸沉思默想的微笑走过。这微笑使看惯少女表情的庄庆感到奇怪和陌生。曾惠走进客室,又转出来,找到盥洗室'奇+书+网'。这时庄庆已经草草搓完内衣,在用清水过了。
庆庆看看曾惠说:“你怎么也不回家?”
曾惠脸色坦然地把手伸进庄庆脸盆里捞过一件衣服放水过清,一边说:“英文老师让我星期天等她来补课,说我程度太差,一O一并不十分注意英文的。”
女生们都痛恨洗衣服,看到普惠二话不说就下手,庄庆有一点感动,手下也欢快起来,有人陪着一块干,洗衣就从苦役变成了游戏。这一刻庄庆甚至有一点庆幸曾惠也留了下来。
洗完衣服庄庆和曾惠下到餐厅去吃晚饭,曾惠自告奋勇地拿碗去盛菜,庄庆独自坐在偌大的一个空旷的夜风盘旋的餐厅里。曾惠端着碗走过来,决定问一问金剑党的事,庄庆像停在枝上的孤零零的小鸟一样缩着肩膀。
庄庆把最大的一个虾放到曾惠菜上,说:“你吃吃看,这是我妈妈烧的,她烧不大来菜,只有烧虾还可以。”庄庆发现她放虾的时候,很注意地把红的虾放在绿的菜上,喜欢漂漂亮亮的摆法,这其实是母亲的作风。庄庆想到此刻母亲一定闷声不响在厨房的小桌上吃饭。由于她的唠叨和抱怨以及突然爆发的坏脾气,每到星期六星期三,她休息的日子,庄庆和父亲都满心怀着逃避的愿望。父亲凡是出差,从来不肯赶在星期天回家,即使回家了,也必闷声不响地坐在桌前看书,光脚踏在最下格抽屉上,防止踩脏母亲擦得亮极了的地板。母亲每每看到这样,都会显出失望和后悔的样子说:“改不掉的农民气!”父亲家是农民,而母亲家原先是书香名门。父亲一味地闷声不响。一味地闷声不响。
曾惠夹起虾说:“不客气了!”她看着显得柔和忧郁的庄庆,心里又升起一种与其有种沟通的奇怪感觉。教导主任又告诉过她在广场墙上发现过金剑的图案还有女中的签名,广场的纠察老头说有人在广场打过架,是两伙小流氓,教导主任急得要命,恨得要死,曾惠觉得她是拼命忍着才没在自己面前说出“世风日下”的话。曾惠看着庄庆,不相信她会是不良少女。但是她们中午风风火火跑到哪儿去?不上画图课了,藏着黄色蜡笔干什么?然而,十七岁的女孩去打架干什么?这偏僻得差不多被废弃的广场既不影响交通也不会是要道。曾惠不得其解。
“你看见没,我的桌上有个金剑。”曾惠剥开虾皮,随意说了一句。
“看见。”庄庆说,大口往嘴里扒了口饭,两腮被饭撑得鼓起来。她看着曾惠。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是以前坐我们这桌子的人留下来的,我们这张桌子是上次全校大扫除从别的班拉来的。”
曾惠“哦”了一声,心里却明镜一般:果然是庄庆!教导主任早说过这学期开始就没大扫除过,而金剑的出现是这学期不久的事情,一个谎话。剑要刺谁?
“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我们桌上还有一个外国人像呢,也是用小刀刻的,还上了蜡笔彩。”庄庆说,把红烧肉上的肥肉颤巍巍地夹下来扔在桌上。
“我觉得好玩,我上课也喜欢无聊时候画画,全是画小人,从来没想到画剑这种东西。”曾惠说,甚至还微笑了一下,心里却鼓一样地敲。凭那句话,也许就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破绽已经出来,剩下来的审讯可以让教导主任去做了。曾惠心里有点为庄庆凄然,眼看阴谋就要暴露。她突然心里又泛上来耻辱,她审度自己刚才的心情:也许所有的犹大,都有这种凄凄然?心里有自己十七岁的声音在说,多么卑鄙啊多么卑鄙啊。这心情像雨前的云一般扩大起来。“你喜欢佐罗吗?”庄庆突然问。
“喜欢。最喜欢他骑在马上遮着脸,用鞭子在墙上划乙字,啪啪啪!’曾惠用筷子比划着说,有半粒米饭从嘴里喷出,落在桌上。
庄庆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她这突然明媚的脸却狠狠抽了曾惠一鞭。曾惠感到有两个曾惠在身体里争吵,一个年轻,一个成熟,她并不知道,一个女人的每个不同年龄都是分裂开来的各自不同的人,互相也不能理解,互相憎恨。那个年轻的曾惠穿着永远的白衬衣向她暗示着她忘记了的秘密通道,能绕到这个阴谋后院,去看一眼后院裸露着的东西。一个成熟的曾惠怀着好不容易完成到新单位的第一件重要任务的欣喜,无以名状的惭愧和困惑不解。
离开餐厅回到寝室,推开门,迎面扑过来一股女孩子群集处的温馨暖洋洋的气味,这气味又一次提醒了曾惠。
庄庆拿出自己的小录音机,倒出英文带来用手轻轻拍拍听得很旧的盒带,说了句:“安息吧,阿门。”拿出同样一盒听得很旧的盒带插进去。寝室里响起了一个男人声音很厚很安静很孤寂的朗诵,音乐浪潮一样神秘而孤寂温柔地扑面而来,淹没了那男人的声音,鼓重重敲着。庄庆跟着渐渐升起的歌声轻声吟唱,她的变声期听来已经过去,声音又轻又紧,但有种深深的东西在这样的声音里汩汩流出。曾惠心里万分惊奇,她觉得十七岁这么个单瓣兰般的年龄不该唱这样的歌也不该这样唱歌。临睡前,曾惠问庄庆:“你不回家你妈妈不着急?”庄庆只是笑了一声,说可能她会过得更舒心一点,回家只是给她添乱。但庄庆心里知道母亲一定寂寞难耐,独自坐在电视机前。庄决心里有一点为母亲遗憾:大学英文系的六五届最好的学生,有学问,有风度,最后也没逃脱。庄庆想,如果没有父亲和自己,其实母亲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她恨她中学教师的工作,她的人生只有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庄庆常在心里这样分析四周的大人,用她那个女孩单薄而犀利的眼光和纯洁热烈的心情。天完全阴下来,月光突然不见了,屋里一片漆黑,庄庆感到黑涌动着扑过来了,她挣扎不去央告曾惠开灯,把自己紧紧用被子包住,渐渐睡去。
庄庆觉得自己在一片昏暗的树林里徘徊不停,树林正在落叶,声音低而清脆,树林间仿佛擦绕着一阵阵淡紫或淡蓝的雾气,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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