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外传之桃夭》第13章


谢老夫人一旦有精神了,就跟谢予彬说当年的事。那时谢老太爷还活着,她还年轻,她不住地回忆二人是如何相互扶持,闯出一条康庄大道。那些是几十年的苦尽甘来,听上去却不过白云苍狗的弹指一瞬。
谢予彬听着老太太的如烟往事,即使充满了辛酸,也不减荣光,他回想自己的小半辈子,除了风花雪月便是镜花水月,被记忆一吹,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隐约感到了一丝恐慌。人这一生,岂非就是这么渺小?就像一只盛水的桶,有的人活了一辈子,将其盛满琼浆玉露,有的人活了一辈子,却是糟糠泔水,还有人连填都填不满,空荡荡的半桶,吊儿郎当,还未等磕碰,就自己先漏了一地。
那自己这十几年来活得算什么?待日后有了子孙,到了老态龙钟、奄奄一息的那一天,又会想起什么?
谢予彬步伐沉重地走出屋子,软靴一踩在冰冷的石砖上,却是身子虚软,就要往地上扑!就在他险些把鼻子摔开花时,一只有力的手却从半空伸出,将他揽起。
谢予彬茫然回头,见卫之遥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拧着眉头,漆黑的眸子深若寒潭,映出了自己苍白的脸。
“是你啊……”谢予彬头昏脑涨,扶着卫之遥的手臂,双眼布满血丝,倦怠地说,“替我去陪陪大母吧……我……我头疼得厉害,呆不住了……”
卫之遥说:“我扶你回去。”谢予彬摆摆手,刚要松脱卫之遥的手,脑中却传来剧痛,直接令他跌进对方的怀里,不省人事。
……
“娘!娘!你在哪里啊?娘——”
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一小簇光亮,将小孩围成一个圆圈。小孩坐在地上哭闹,那哭声似在回荡,荡入深谷,激起喧嚣。小孩呆滞地眨眨眼睛,眼睫上扑簌簌掉下来几滴泪,落进了素白的衣襟里。
他看见一口棺材,被七八个头戴孝巾,身披白麻的人抬着,一步步从眼前走过,又遁入黑暗之中。小孩怔住,惊惧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发觉自己身上竟也穿着纯白孝服,头上系着白色抹额。他一转头,茫茫黑暗突然变成乌泱泱的人群,每人脸上、眉间、目光中,满满的哀戚悲痛,压抑得令人窒息。
“大哥,娘呢?”
他跑到一个眼眶红红的男孩前,使劲摇他的手臂,男孩却一声不吭,仿佛没看到他一样。小孩慌了神,又跑到一个哭哭啼啼的男孩前,急道:“二哥,你看见娘了吗?”
仍然没有人理他,所有人都垂头抹泪,哀嚎大哭。中间那漆黑的灵位下铺着缟素,搁着一个硕大的花圈,旁边除了自己的亲人,还有许多哭丧的人,哭得泣不成声,好像天塌了下来。
“你们别哭了!告诉我啊,我娘在哪里,我要找娘!”
没人理会他,每个人的面孔都如出一辙,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陌生哀痛。男孩茫然无措,不懂人们为何要落泪,却也在那气氛感染下失声痛哭起来。
他最后跑到一个中年男子身前,呜咽道:“爹,娘到哪里去了?……”
那男子面色沉重地抬起头,男孩充满希冀地望着他,突然惊愕地看那张悲戚的面容狰狞扭曲,犹如喷火的厉鬼,怒发冲冠地朝他一巴掌打来:“你这孽子,给我滚——!!”
……
谢予彬“啊”地从梦中惊醒,发鬓尽乱,汗湿重衣。他胸膛剧烈起伏,瞥见桌上豆大的灯火,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才勉强安定下来。
他披上外袍,打开窗子,外面凛风裹着雪片飞进来,从他湿漉漉的脖颈处灌进去,凉到心口。
雪花烂漫,如柳絮铺天盖地,映白茫茫黑夜。谢予彬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过黝黑寂静的回廊,步入深宅,走到那个他无比熟悉的房门前,轻敲几下,推门而入。
烛光间,那个苍老的躯体掩在被子下,比站立时小了一截,仿佛四肢百骸被抽出了气,只剩一具干瘪的外壳。但躺着的人的神态却是无比安详,像是梦到了什么美好的事,唇边露出一丝温暖笑意,竟令她年轻了好几岁。
谢予彬难以置信地走上前,颤抖着伸出手,想抚摸那缩成一团的瘦小身躯。可目光一见那安详的睡颜,突然与记忆中另一张面孔重叠。虽然一个是炎炎夏日,一个是凛凛寒冬……
霎时间,他浑身抽搐不止,胸口似乎挨了一记重锤,跌跌撞撞地扑到老夫人床边,喊道:“大母!大母!”
他几乎丧失了理智,疯狂地摇晃着老太太的手,边喊边哭,哭得肝肠几近裂断。终于,那哭声惊醒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谢丞相不在,谢予瑾和谢予靖也不在,第一个跑进来的是福安,他见谢予彬状貌癫狂,已是预感大事不好,上前往谢老夫人鼻端一探,面色刷地白了。
“少爷……”福安颤抖着嘴唇,“老夫人……断气了……”
待柳容崔凤跑进屋,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谢予彬发疯似得将屋里的物件砸得粉碎,神智不清地咆哮道:“胡说!我大母不过是睡熟了!她好好的——我大母什么事也没有!你们滚!都给我滚——!!”
仆人们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谢丞相本就不在,还有个失心疯的谢予彬,现在屋里叫喊声破碎声交织错杂,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釉彩花瓶被扔将过来,在脚边摔得稀烂,柳容骇极,拉着崔凤道:“二妹,不好了!彬弟是疯了!”
崔凤明白跟此时的谢予彬根本不能讲理,干脆铁了心,抄起门边的扫帚,横在胸前,气势汹汹地上前阻道:“彬弟!你冷静些!别耍疯了!”
谢予彬两眼通红,顿足道:“你们敢说我大母死了!胡言乱语,你们该死!”
福安也流泪不止,叩头道:“是小的的错!求少爷您清醒些吧!”
崔凤喊道:“是啊,老祖宗是死是活,总得有个分教!我们一来就见你在胡闹,成什么样子?!”
谢予彬一听这话,血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崔凤,一眨不眨:“你说什么?”
崔凤心里到底有些怯,但仍壮着胆子尖声道:“我说,老祖宗去了,你这么闹也不像话——!”
话未说完,她猝不及防被谢予彬推了一跤,跌倒在一堆瓷片中,手臂登时就被刮出一道伤痕!
福安等下人见这状况骇然不止,死命抱住谢予彬道:“少爷,那可是少奶奶,打不得啊!”
“哎哟!你个小煞星,真要害死你嫂嫂了!”崔凤痛叫一声,心里一股火窜起来,干脆把那血淋淋的手臂舞到谢予彬眼前,“你瞧瞧!你干的好事!今儿个老娘和你豁出去了!你爱闹爱打随你便,最好把你嫂子杀了,好让老祖宗黄泉路上还有个伴儿!”
经她这么一咆哮,再加那血红疤痕在那白‘皙玉臂上着实惊悚可怖,谢予彬一个激灵,竟恢复几分神智!
“二嫂……”谢予彬颤抖着身体。
崔凤气苦道:“瞧瞧你,真是咱家的混世魔王!”
谢予彬目光瞥过崔凤手臂上的伤疤,头脑一片空白,双眼发红,哽咽道:“对不住……我……我不是有意伤嫂嫂的……”
柳容忙用帕子给崔凤把伤口包好。崔凤见他终于成个人样,也吞声忍气,说道:“彬弟,事已至此,老祖宗就在床上躺着。咱家管事的都不在,你就说,咱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门外飘入一个冷峻的声音,只见卫之遥大步踏进屋子,眼睫上还盈着一层霜,肩头的披风落满皑皑雪片。
谢予彬望向门口,那一颗悬在半空的心“咯噔”一下,稳落入胸腔。卫之遥双目幽邃,也在凝注着他,似在无声地询问。
见谢予彬身上戾气褪尽,屋里的人都大松口气。崔凤忙道:“小卫,你来瞧,老祖宗她……”
卫之遥目光一动,身影已瞬移到床边。他伸手一探老夫人的鼻端,神色骤变。
“……怎么样了……”
谢予彬好容易冷静下来,手指却还在颤抖。卫之遥转过身子,头却沉重得抬不起来。好半天,他缓缓踱步到谢予彬身前,犹豫着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说:“公子……节哀……”
只听“啪”的一声响,卫之遥手背一震,竟被谢予彬打落!
一股巨痛袭来,卫之遥愕然望去,只见谢予彬泪眼滂沱,战栗着不住后退,直退到房门口,突然发疯一般,穿着单衣就跑了出去!
他一边跑,一边哭嚎道:“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少爷!”福安毕竟伺候了谢予彬多年,见对方只一件小衣跑进数九寒天,忙捧着狐白大裘要追出去!
哪知他跑得快,一个人却比他更快。眨眼之间,那个迅捷的身影在他眼前一闪,已拿过狐裘奔出门
去!
谢予彬在雪地中狂奔不止,直到摔倒在地,身子扑到茫茫白雪中,悲恸地放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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