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游泳的鱼》第56章


望着她的背影,海似乎已经想通了,他不想知道雯妮莎的家世与究竟。她从哪里来,做过什么,甚至她是谁,他都不想追究。他已经明白了,她之所以和他在一起,就是因为他不计较她撒谎。在她说真假故事的时候,他总是听得很入神,生成了戏剧性的激情。他已经知道了实质。实质就是她愿意按照她的真真假假的故事活下去。在她的假像与臆想中,一切都是悲剧的命题,她觉得那样更好玩,更刺激。
她臆想的贫贱与真实的富裕(或者她真实的受苦与传说的富裕)给了她一种苍凉,历经沧海的凄凉。这种凄凉使她与同龄少女相比,丰富许多,艰涩难懂很多。
十分钟后,雯妮莎悄悄地溜回来,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海问:“你去哪里了?”“去厕所了。”这时海海感觉雯妮莎正悄悄地将什么东西塞进他的裤袋,正质疑着,一群人马在警察的带领下赶过来。其中一个妇女指雯妮莎,大叫地向警察求救:“就是她,就是她偷了我的钱包。”
雯妮莎脸上的困惑作得十分逼真:“怎么了?怎么了?我怎么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那个妇人又跳脚又挥动手臂,大声嚷嚷,“就是你这个小婊子偷了我的钱包,我看见你干的,我认得你。婊子。”
雯妮莎的困惑更深切了,摇摇头,莫明其妙地看着上窜下跳的妇人,意思是她看上去多么可笑与愚蠢。雯妮莎心平气和地安慰妇人:“冷静一点,慢慢说。”
那女人仍是情绪过分激动大喊大叫,无法完整表达自己,于是警察出面维持和平,对妇人说“冷静”,又转向雯妮莎:“是这样的。大概五分钟前这位女士的钱包被人偷了,她怀疑是你。”
她指指自己:“我?”
她一脸的无辜,对人群说:“我一直在这里,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就在她说谎与自圆其说的同时,雯妮莎紧紧拉住海海的手臂,像在严重的误会下受了极度的委屈与惊吓。
她也许是真的害怕,她毕竟也认识到人间的游戏规则,一旦破了规则,她也同常人一样会紧张害怕。
“算了吧,就是你。我看见你一直在我身边遛达。”妇人说。
雯妮莎像受了冤枉急于澄清般地突然站起来,掏出所有的口袋,“有吗?有吗?有你的钱包吗?我说过我一直在这里,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不信你们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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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俗人理解不了的快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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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的目光已经从她转到海的身上,因为他看上去可以相信。十五岁的中国少年海海长得诚实而忠厚,是长辈心目中好孩子的典型。如果这样的孩子都不可靠,那么大人还能相信什么?
就在众人等着海海的一句话时,她也向海海信赖地望去,像是要看看下面究竟会怎样?她让海海感到,她非常喜欢自己演的戏,有滋有味地自得其乐;可是下面的戏就看他的了。她知道人们也许不相信她,但他们一定相信海海。她一副事不关己的胸有成竹,把握十足,很大程度是因为她知道他的忠诚。
“是这样吗?她一直和你在一起吗?”人群中有声音说。
海海突然站了起来,对人群说:是她。就是她偷的东西。他都吃惊自己声音的强势与说完的畅快,还有一种高贵。然后他看见她惊讶地看着他,不曾认识的样子。
“你倒是回答啊,她是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人群的声音将他从幻觉中惊醒,原来他只是在假想中威勇了一把。现在人们期望的目光像催场的锣鼓一样,他知道人们对他的期盼,如同他们期望真相。这时听见海海略带柔弱的声音说:
“我也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我们确实一直在一起。”
而此时海心里说:原来我是这样的无用,我的个性中有着如此明显的缺陷。
雯妮莎冲他笑笑。他这样一个诚实厚道的男孩,为了她也能把一个谎圆过去。董海对她的忠心再次得到验证。他有点自卑地笑笑。仅那笑,也足以使她把握他下一次的忠诚。
人们相信了他,没有人去建议这个清秀少年掏口袋验身。这种天大的侮辱,会对这个纯洁少年的成长造成何等的阴影,那是成年人不愿看到的。最后人群也就像看完大戏一样散去,有人哄笑地像看小丑一样看一眼那妇女。
看着散去的人群,他一阵轻松,他再也不欠她什么了,他可以离开她了。可他什么时候又欠过她什么?自始至终都是她在欠他。回过头,看见她对他挤巴挤巴眼睛,表示一切都在她的操控中,无一意外,其中包括他的表现。这一切都很好玩,也被她玩得很好。他的本分与忠厚又一次给予了她最安全的袒护。
她感激地把自己往他身上送了送,海海不耐烦地躲开。他觉得他得离这种人远些。
“这种时候别说我是你的男朋友。”
“你生气了?!”
“不是,我只是糊涂了。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的。”
“我说过我家里很穷。”
“我听说你们家住在比佛利山庄。”
“我妈妈后来改嫁到那里了。”
“是吗?可是别人不是这么说的。”
“你是相信我还是相信别人?”
“我当然相信你了,只是你有时候又显得很有钱,你买了一副太阳镜就花了三百块钱。”
“我母亲给我买的。”
“你母亲不是死了吗?”
“我是说我的后母。”
“哦,又来了。”海海瞪着她,意思是我看起来有那么傻吗?既然要扯谎,也不用点心,有点逻辑才好。
雯妮莎没有办法不撒谎。她控制不了自己,就像瘾上毒品,戒不了,只能不断地加大毒品剂量。
她撒谎成性,而且是无意识的,自然而然撒谎,连自己都没察觉。说谎在雯妮莎那儿,已经没有了动机,没有了企图,于是假的也变成真的。因此她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谎言就是对事情真相的不计较,一切的真也都不是绝对的,一切都可以模糊、掉包。
“这些东西重要吗?”
海海想了想,没有言语。此刻的海海刚刚做了决定,对她不去看透,不加细究。他爱这种女孩是他自己傻,她是在她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光对她好又能如何?那种人,哪里是养得熟的?就像她的偷窃、吸毒等等,都是为了一个瘾,让她金盆洗手,还不如杀了她。如此想来,海海多少能够心平气和一点。他也只敢想到这儿,再想下去他就不能原谅她,再想下去他也不能原谅自己。多想了就会知道自己竟然对她一无所知,自己是多么的荒唐。这样就会把他的心意全盘否定掉,而他再也经不起这种否定。
他把那钱包掏出来,递给她:“拿着你的快乐走吧。”
“我从来就不想拥有什么。你留着吧,或者,把它丢掉。”
“何必呢?”海说。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决定不说了。又是这副要对一个智障儿童说话自感吃力的样子,没说就打算放弃了。
“说了你也不懂。”
“试试。”
“我喜欢那种快乐。”
海果然没有听懂。他对她一连串的失望中,以为到了头,现在看来失望还在增长。他想骂一句“操你妈的”,但他缺乏说脏话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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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俗人理解不了的快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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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妮莎注视着海,眼神出现了刹那间的倦怠与恍惚,她似乎也认为自己随心所欲、或者精心策划的一切有点荒谬,有点触犯。
“我得走了。”雯妮莎说完,张开双臂欢乐地舞动着,倒退着离开。
雯妮莎微微叉开腿立着,就这样挥挥手,将一个庞大的偷窃事件挥干净了。她把这个挥手的动作做得非常尽兴,非常优美。因为那挥手很适合雯妮莎,她的那双手在阴险麻利偷窃的同时,也存在这样一个娴雅的挥手动作来告别那阴险。
她给了他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的微笑。她一头美丽的金发在阳光下一舞一舞地跳动。她是对的,他永远也理解不了那种快乐。
他独自回家,雯妮莎开车走了,他得自己坐巴士回家。边走边踢路边的小石子,先是微微地一踢,后来火气上来了,越踢越猛。似乎在与什么作对,在发泄什么情绪。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一种心情。
他一个人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过马路。茫然四顾,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哪一条路才是正确的路。机关重重,花样百般。更主要的,她并没有设机关、耍花样,因为她本身就是这机关,这花样。她毫不留情地将他置于这迷宫中,海有点害怕,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害怕些什么。海海突然问自己:我是谁?在哪里?在做什么?对自己对前途的不知所措和还有巨大的不信任,让他很彷徨。就像一辆不停的火车,不知道哪里应该下车?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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