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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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锅佬余德宝其实还是个大孝子,他的八十好几的瞎眼老娘特别爱听戏,只要镇上的保大圩或十里八里远的乡下有搭台唱戏的消息传来,他都要用架子车拉上老娘赶戏场。有一回,赶晚了,去时已没有立脚处。补锅佬一咬牙,把老娘背到前台拐角处一个积水坑里仔细地听,台上红的绿的人影他自己一点也看不到,却硬是把老娘背在背上将一本《宝莲灯》听完。
“双九”这名字析意不难,就是说他诞生那年,他那专门给人出殡吹丧曲的前一代“双九”才十八岁。双九生得异相,抠眼窝子,跑脸膛子,颧骨尖高,鼻梁窄削,属于相书上那类“木形青而瘦长”之人。说青不青,说乌不乌的一块凸脑门,形同河滩上落水落出的一块鹅卵石;天灵顶头毛发黄稀,瘦田里缺肥少水的稻秧苗一般。倒是肩宽肢长,身腰紧凑,很透出一股利索劲儿……
双九自幼生长于城郊结合带,属于典型的无业游民,整日东游西荡,帮人拉了几年网,也放过老鸭,地头的活一样做不来,水里寻食却有着非凡的本领。双九钓黄鳝,通常一钓一篓,孤鹭野鹤一样满圩畈跑。钓长可尺许,多是将油布伞钢丝骨子一端磨尖弄弯曲,穿上粗大黑蚯蚓,在长满杂草和树根的水塘沟坎边摸到鳝洞,就插下钓饵,小心地提上插下,并巧妙地旋转,逗引黄鳝咬饵。黄鳝性猛,且护洞,只要开口咬住就不再放松,使劲往洞里拖。这时,可以看到露在外面的钢丝钓竿也随着打起旋旋来。轻轻捏住钓竿朝反方向用力一捻,再往外斜斜一拉,豁喇一声,就会拉出一条不断绞扭挣扎又大又肥的芦斑鳝来。大的一条就有一斤重!
双九的独门绝技,是戳老鳖。老鳖在我们那里被喊做脚鱼。双九使的一柄叉,祖上所传,精钢打制,十多根叉齿紧密团结一起,类似竹篾细扎的洗锅刷把,乌溜抹黑,柄把不过一人加一招长短,由一把起去内簧的竹篾紧紧扎成,提在手里笃悠笃悠的。俗话说虾有虾路鳖有鳖路,双九往塘埂上一站,逮眼就知水下多少成色,大小肥瘦,公母配对,是饱肚子还是饿肚子,放什么信子行什么路数,多长时辰出水换气……一目了然。叉入水中,如同瞎子使杖探路,这头点点,那头捣捣,猛往一处插下,晃一晃,提起来时,便有一只伸头曲颈,四脚乱扒的脚鱼钉在上面,少有落空。
双九有时还“扎洞”捉脚鱼,先找到洞口,将一根铁棍深扎洞内,根据铁棍在洞内发出的声响,判断里面有没有货,然后伸手到洞内,一只一只往外掏。凡是洞里一半有水一半无水,里面有泥沙,而且有后洞眼——即出气眼或逃眼,附近有脚鱼细碎的爪痕,一般都可以捉到。且脚鱼上午比下午好捉,它的特点是前爪离水,后爪浸水。双九捉脚鱼总结出许多心得体会,如“冬捉深潭夏捉边”、“大滩捉梢,水滩捉腰,深水莫瞄”、“在家半边月,出门月团圆”等。
最不济,双九就拖来一根泥水沤过能沉得下塘底的粗绳索。找个树根一头拴牢,一头自己扯了。沿塘坝梢一趟拉开去——乡下人称此技为“抹刷”,眼睛紧盯浑水云絮一样浮泛翻滚的地方,觑准了苗头,一个猛子扎下,也是十之八九有擒拿的。
双九捉脚鱼还有一绝招,就是在活水的上游宰杀一只鸡,让鸡血慢慢凝住往下游流淌。下游的脚鱼见到这些血丝块,会边吃边溯流而上,成群结队来到杀鸡的地方,正好自投罗网。
因此,这黑皮乌肉老远就让人闻见满身腥气的黄毛双九,是名副其实的“脚鱼阎王”。
“文革”中期,横扫牛鬼蛇神,清理阶级队伍,纯属长相犯忌的“脚鱼阎王”被从家中捉来,有幸同残喘苟延着一条老命的王瞎子、赵小秋还有倒马桶的老吴、挑水的王大仁以及刚从劳改队里放回不久的胡屠夫等人一起给罗列,挂上马粪纸做的牌子,入了“五类分子”谱册,做了不知第二还是第三“梯队”。
一次牵着去游乡,双九先在批斗会上被打得口鼻喷血,脸肿起若紫茄子,双眼只剩得两条细缝,又给人淋淋漓漓兜头泼了一桶黑狗血。一路上,惹得苍蝇们兴致大增,围追堵截,萦绕不绝;同行者备受其苦,无不掩口捏鼻,或者折了一截树枝在空中驱赶挥打着。偏是上渡船时,年纪轻轻的“脚鱼阎王”眼前昏蒙,脚下一个趔趄,旁边一执红白水火棍者避让不及,半边脸上毫不含糊地给蹭满腥臭黏滞的血污。这位“专政爷爷”好不恶心,义愤填膺,腾地火起,奋起千钧棒,只听得“咔嚓”一下,是骨头撞击碎裂的脆响……“脚鱼阎王”活似一具布口袋,晃一晃,栽倒翻出船外去。水花溅起,骄阳下漾作五彩,美丽的涟漪悠悠闲闲地逐圈荡开,眼见一条活生生的性命随波逐浪去了。竟也无人敢去拉一把。
孰料,水鬼也好,河伯也好,都不敢随便造次将“脚鱼阎王”勾拿去。约摸半根烟工夫,只见远处有一黑糊糊牛粪团那样的人脑袋冲了两冲冒出水面,拖着一只伤膀子陀螺一样打旋……另一只拨着水的手瑟瑟地举起,竟赫然举着一只头号海碗大的脚鱼!
说起来,苏大厨子还是我家一个远房亲戚。此人适中身材,满脸稀稀的络腮胡子,喜欢戴一顶蓝布鸭舌帽子,走路时爱背着个手,只是有点跷脚,左腿不怎幺得力,起落间总是踩着不平,一踮一踬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政、厨两界挥铲翻勺撒盐点醋的好名声。
苏大厨子十九岁出道,是在名气非凡的屯溪街上百年老店紫云馆拜师学的艺,从“炒鳝糊”、“炒双冬” 、“菊花锅”、“芝麻酱排”学起,再到 “鸡汁茶笋扣花菇”、“龙舟载湖鲜”、“凤凰一品白”、“鱼腹扒豆腐”、“荷香石鸡”、“玉酥烧白果”、“徽味八宝卷”、“雪中藏宝”……几年工夫便掌握了徽菜的溜、炒、烤、炖、蒸、烧、雕刻等多种烹饪技法。最后,师傅把自己的看家菜“坛子肉”也传授给了他。说起来,那就是一只接替了“一品锅”的大口土坛子,坛底垫一层冬笋片,放入猪蹄膀和事先入过味的鸽蛋或鹌鹑蛋;最上面则是硕壮厚实的一层肉片,下筷子翻身,化油不见影。肉片周围,一轮肉圆子黄澄澄排列,挨挤挤泛香,外冷里烫,人人出汗;往下吃,油炸的豆腐果,风干的野味,山上的风光四野的美气一样样呈现……吃一层,露一层,露一层,吃一层;筷子起,筷子落,抄不完的好奇,夹不完的新颖。
苏大厨子一解放就在县委食堂干,听说是当年在徽州打游击的皖浙大队的某领导将他带回了家乡。他总共侍奉过五任县长和书记,这些人有的升迁,有的调动,最舍不下的就是苏大厨子整治菜肴的政绩。每逢上头来了贵客,谈完工作落座酒席前,人家总是问:“听说你们这里有位徽菜名厨?”“是呀是呀。”被问者不掩荣耀,指指满桌的佳肴:“喏,这就是他的成就呀……来来,尝尝!”客人睁大双眼通席环视一遭,试着赞叹两句,然后小心品尝,咀嚼,定着眼珠子回味,最后少不得一阵激赏叫好。于是宾主间乃频频举杯。
苏大厨子的拿手菜,是肥嫩香酥的“化皮乳猪”和“小钵斗醉鸡”。还有“赛熊掌”,是将水牛蹄烧去外面老壳,洗净后加上秘方反复炖煮,绵腴似海参,临上桌前浇一勺香糟,饶你吃遍海内外,也是闻所未闻。“扒烧整猪头”是将一只十来斤重的猪头刮洗剔骨,大锅煮至七成熟,加入绍酒、酱油、醋、冰糖、姜片、葱结、桂皮、大小茴香,烂焖,再收汁装盘。这猪头色呈酱红,嵌上两颗胡萝卜削出的橙红圆眼珠,盛在定制的特大型青花钵里,头形完整,卤汁醇红,深显一派富贵堂皇之气韵,给人印象殊深。但最出名的还是 “三套鸭”,即家鸭野鸭鸽子各一只,将这“三鸟”从宰口处切断颈骨,再一一拆去骨头成为三个“口袋”。然后将鸽塞入野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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