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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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一枝外形好,戴眼镜,头发中分,眼角上挑,出门时白衬衣、西装裤、黑皮鞋,显得很是雍雅有度。因为染有轻度肺结核,他的面色白里透着点红。
其实,梅一枝是开乐器行的,祖上传下来的前店后坊,专制胡琴和箫笛等丝竹乐器。本地乡谚:“千日笛子百日箫,胡琴一辈子拉不交(音“高”,遍、完善意)。”这是说,学吹箫容易,要把胡琴拉出水平,难。胡琴难拉,胡琴制作起来更是费手脚,要制琴梗,粘琴筒,安琴把,还要在琴筒上蒙上从乡下收购来的蛇皮。制作二胡最好的材料是紫檀木,还有乌木和红木,这些名贵材料,木质坚硬,纹理细密,音色柔和、圆润、厚实。为了体现是自己这爿“梅记”老店出的产品,每把胡琴的梗上都要刻花雕字。一柄三棱小刀,在梅一枝的手里像生了眼睛一般,上下几刀便能刻成一束兰花、数枝梅萼。精细上乘的,也由他刻上两只展翅飞翔的凤凰,配上“有凤来仪”、“龙凤呈祥”之类的口彩之句,再涂上五彩泥金,十分鲜亮醒目。他在精雕细刻的同时,感觉把自己的思想和心情还有灵气也赋予了这些乐器。所以梅一枝平时总是尽量保持好的心情,他说,心情舒畅时,活干起来就特别顺,会觉得自己已与乐器合而为一。他的店堂后面的作坊里,地上放满了各种材料,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占据了小半个空间,上面放的那些工具,长短不一,大小不一,有一种精巧的小刨子,只有指头长。
梅一枝的习惯,每制成一把胡琴,自己先要试拉几支曲子。他泡好一壶茶,在凳子上坐下,将胡琴搁在膝上,连调了几个调门之后,校一校弓弦,再拉,再调。如果定了弦以后,音色不是最佳的,或是调门不够,就拧一拧弦上的微调键。找准了调门,持弓的手一抖,就拉出一个长长的袅袅不绝的拖音……然后,啜饮几口茶水,稍稍调息一下,把胡琴在膝上再次架好,头一扬,右手轻而有力地一拉,拉出了一个舒展缓滑的慢板,慢到尽头,突然一下又跳起变快,那弓像一把刀似的一下切入你的感觉里,亮晶晶的音乐水似的淌了出来……渐渐地,像是踏上了一条幽径,你听出来了那是一曲《良宵》或是《月儿弯弯照九州》。
乐器作坊里做箫笛也颇有看头。首先,买来的竹料都要校直,竹子的内外径一定要匀称,外表不能有伤痕。于是作坊里少不了一只炉子,专供烘烤竹子用。烤到一定火候的竹子,必须趁热伸进有眼的校板里校直,再放进冷水里定型。有趣的是,炉子上烤竹,炉膛里烧的是废竹,大有“煮豆燃豆萁”的味道。有的箫和笛,是用紫竹做出来的,看上去很贵重。箫和笛的发音准不准,关键是划线打孔确定间距。根据样板,在竹子上用鲜明的线条划出每个音的孔位。不同的调门,所使用的钻头的粗细亦不相同。凿洞眼时,梅一枝只能盘腿坐在薄垫上,在一截两头给固定住的竹子上一个孔一个孔地打个不停。梅一枝还制作出槊形箫、锤形箫、剑形箫,每支箫的音色都不一样,这是他自己留着玩的。有时,他用竹子的下脚料随手就做出一个竹哨,这竹哨只有两三寸长,用它吹出鸟叫声,最逼真。
徒弟学艺,一般要打成千上万个孔眼,三五年后才有资格上柜做技术活,晋升为小师傅。梅一枝的学艺徒弟叫宝魁,实际上是打小收下的养子,一个眉宇很是清朗的小伙子,没等到上柜做技术活,十八岁就参军去了东海前线,两年后寄回来一张照片,身穿横条衫,戴着海军飘带帽,手端冲锋枪,英俊又威武。
梅一枝和老婆是自小在一起长的恩爱夫妻,四五年前老婆结核病去世,几度招魂哭不回,他就把一腔父爱都给了独养女儿香雪。香雪人如其名,长得那真叫冰肌雪肤,清纯如水。梅一枝有一台老式留声机,那个牵牛花般的大喇叭里常传出一些优美得让人心伤的旋律。那时,镇上电影院里正放《柳堡的故事》,香雪连看了三场。早上,香雪端一盆衣裳去河边洗,青青的草坡连着河水,一朵朵白云从河心里淌过。香雪边漂洗着衣裳边唱: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
十八岁的哥哥惦记着小英莲……”
对岸有一群孩子一大早就泡在河里戏水。他们在对岸叫着:“香雪香雪,小英莲……你就是那个小英莲!”有一条船往河下游驶去,船后面留下长长的一串波纹,仿佛一匹绿色的绸缎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那波纹越去越轻,越去越细……细到最后了无痕。
到我念小学三年级时,梅一枝的“梅记”乐器行已经不开了。香雪到县剧团上班,身体不太好的梅一枝就帮剧团修理乐器。我曾看过一次梅一枝制作木唢呐。当时,好像剧团新上了一个什么小戏,按照剧情,¨wén rén shū wū¨需要有一支乡土气息的唢呐调配合才好。梅一枝自告奋勇地说马上就将唢呐做出来。他到厨房里从一大堆烧柴里选出一截没长多余的枝杈的光滑树枝,用一根烧得通红的铁条烙空了这截树枝,然后找来一个螃蟹刨子,细细地把树枝的表面打磨得具有了凝脂般质感的时候,才开始钻孔,再薄薄地涂上一层清亮的山漆,最后套上铜质的喇叭。一吹,“呜——啦——呜——哩——啦”,那麦哨般尖锐的声音,经过铜质的喇叭过滤后,便成为了精致优雅的韵律。
一截本来做烧柴的树枝,在他的手里打磨成了唢呐,一种经典的民间乐器就这样产生了。梅一枝自己先试着吹了一支完整的曲子《二月里来》,他腮帮鼓得高高的,双颊有点潮红,身体随着唢呐的调子有节奏地摇晃着,只是,那欢快的乐调却又似一根针往人心坎里扎。
香雪在一旁轻声哼完乐谱,不知为什么,她的一双美丽的大眼里竟然泪光莹亮……
陈打铁的铺子,在上河沿的街嘴上,是从路边的一幢老房子厚实的砖墙上开了个门,门头上有“陈记铁匠铺”几个字。
夏天,因为怕太阳晒,檐口撑出一块灰白的布帘子,下面一张低矮的木案上,整齐地摆着锄头、镰刀、粪耙、铁叉等农具和菜刀、火钳、链条、老式肉钩等生活用具。进了屋,发现里面别有洞天,高大宽敞,像个仓库样子。屋顶有亮瓦,塌垮的墙头露着一大片缺口,阳光循着声响照进来,风也能轻易吹入。靠墙位置,有一个半圆带烟囱的打铁炉,炉中的炭火烧得很旺,墙壁早被熏黑,墙角地上摆着一大堆铁件,一边还放了个装满水的水桶。炉子前有两个人:一个人持钳把铁块,一个人拉风箱,风箱停下来就拿起大锤锤打。陈打铁矮而壮实,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一只左眼有点残,炭火星溅的,身上系的深色围裙上尽是斑斑点点烫洞,脚上的鞋也有许多烫洞。他的手显得特别大而有力,打铁的架势有板有眼,借用旁边高温的炉火来形容,叫“炉火纯青”。那一个同样壮实且年轻的是陈二铁,由此而知,陈打铁原来应是“陈大铁”。
陈打铁左手握着一把黑铁钳,熟练地夹起一块铁棒,放在炉火中烧,二铁拉着风箱呼嗒呼嗒地鼓风。待铁棒烧红后,陈打铁将其夹出来,放在铁砧上,右手里那只三斤重的小锤“丁”一声敲在铁砧子的“耳朵”上,仿佛是试敲,第二锤才落在红铁棒上。伺候在旁的二铁得了小锤指令,立即抡起大锤砸下……“叮当叮!”“叮当!叮当!”“叮当叮!”“叮当!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小锤落哪里,大锤也精准地打在哪里,兄弟俩你一下我一下,在四溅的火星里砸下一片金属的嘹亮。打铁有“锤语”,小锤敲得急,大锤也砸得急,小锤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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