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27章


腺炎,剃头挑子的抽屉里有一小段陈年墨块,老宋将碗底翻转,倒点水磨出墨汁,把那肿了的半边脸全涂黑,三五日保准好。
高佬本来就姓高,是什么地方人不知道,但他经常挑着副吹糖人的小担过来,撂着两条长腿满处兜揽小孩们的生意,所以人们根据他外形特征不喊老高,而喊做高佬。高佬只要把担子往街头一歇,身边顷刻就闹哄哄围了一大圈孩子。高佬支起家伙,就像变魔术似的,他用嘴一会儿吹出个头插雉翎的穆桂英,一会儿吹出个水浒一百零八将里的李逵或是花荣……我们可被他耍呆了,对他有着说不出的佩服。
高佬挑的那副担子,一头是一个工作台,台子一侧竖个稻草把子,上面插着许多糖人。担子另一头是一个带架的长方柜,柜子下面有一个半圆形开口木笼,里面有一只小炉子,炉子上架一口小铜锅,下面不温不火燃着锯木屑,以便让锅里糖稀始终保持适当的温度,成稠稠的软化状态。高佬做糖人的绝活不在于捏,而是在于吹。只见他像大虾一般弓着腰,支使着长臂,撮一块糖稀含进嘴里,然后就很有点滑稽地伸出两手左一下右一下拍打自己的腮帮,朝你眨眼睛,翻眼白,做出很为难很吃力的样子,这都是他的搞笑前奏,为的是招聚人气……真实操作时,糖稀是不含嘴里的。只见他在小铜锅里揪出一团糖稀,再掺和一下,糖稀捏成个空心汤团,三两下一抽就抽出根空心的小糖管子,猛地折断,马上用嘴叼着管子断头处朝里面吹气。糖稀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高佬一边吹,一边不停地拉扯那团糖泡泡,变成所需要的形状。这拉多少,向哪个方向拉,就决定了基本造型。比如吹一只老鼠,泡泡就要拉得长一点,再向上翘一点,让老鼠的肚子显得特别肥大。有时吹出个老鼠偷油,一个大大的油葫芦,葫芦口边上还爬着一个老鼠;再不,就是天鹅下蛋,一只曲颈向天的大鹅,后面挂着一个大大的蛋。万一吹出来的是个非驴非马的东西,他也会临场发挥,现编现诌,就管它叫玉兔,叫麒麟了,口里还呜哩哇啦唱着俚语小调,变着嗓门念戏文对白。比如吹出了一只兔子,他就唱:“月亮粑粑,照到他家,他家兔子,吃我家豆子……”若吹出的是麻雀,唱的便是:“小麻雀,顺地滚,问你家爹爹可要粉……”说高佬吹糖人的嘴头功夫好,不光是说他能吹出这样那样的物形,还得连带能说会道哄小孩的噱头。再说,他还可以用一支细柄铜勺对他的产品做些深度加工,让那些小狗、小老虎看上去有鼻子有眼睛。
高佬最拿手的是吹孙悟空,因为这款糖人好看又便宜,最受我们欢迎。猪八戒也不错,据说猪八戒肚子大,所以用的糖稀多。还有一款孙悟空,吹好后等冷却了,在猴背上敲一小洞倒入些黏稠的糖浆,再在猴屁股上扎一小孔,让糖浆慢慢地流出来,下面用一个也是糖稀做的小碗接着,可以连糖人及小碗一同吃掉。这套玩意儿称作“猴子拉稀”,最受欢迎,不过价格贵一点,要一毛五分钱,也可用五六个牙膏皮来换。我们常把家里没有用完的牙膏挤出来,拿去换糖人吃,结果,当然是嘴巴受用,皮肉吃苦了。
高佬有一个致命弱点,就是视力不济,一双红红的眼睛生着倒睫毛,老是眨巴眨巴的,所以我们就经常瞅空子偷他小火炉上的糖稀。得了手便跑一边去,但到了自己手里,再怎幺鼓捣,连个癞蛤蟆哪怕是个气泡泡也吹不出来。三弄两弄,那糖稀就干成了糖块,最后那甜滋滋的糖块当然又在口中给弄没了,全变成口水咽下肚去。
有一阵子没见着高佬,待他再次出现时,我们发觉他的那副担子有了变化。担子一头原来的工作台上加添了一个转盘,我们花上三分钱,就可以随手转动盘上指针,指针下面是一连转二十个格子,五个红格,五个空白格,另外十个格分别写着“孙悟空”、“沙和尚”、“ 穆桂英”等姓名。当指针停在盘中红格上,三分钱就退还你;指针停在写着字的格子上,就可以免费得到这个糖人或糖动物,高佬立马给吹出来;若是倒霉指到空格子上,也不必伤心,空门也有安慰奖,高佬就拿一根小麦杆的管子插到一个糖浆瓶子里,让你吸溜一大口甜甜嘴,这就叫“空门吸糖浆”……原来,这是高佬从外地学习来一种类似轮盘赌的先进经营模式。
——是鸡是凤,是蛇是龙,要想赌一把,就看你手气了。
我小学同学袁小宝的老子是箍桶匠。某一个阳光普照的人间四月天气,我们去乡下走亲戚,天空透蓝,绿树成荫,布谷声声。路上忽然听得一声“打——箍——呃——”,若那嗓音稍带点麻哑,且把那个尾音拖得长长的,直到高端才最后吸气般突然顿住,这八成便是袁小宝的老子袁桶匠吆喝出来的。
过去,木匠分“大木”“小木”两种,“大木”造房子,“小木”打家具。“小木”中又有“方木”“圆木”之别,制作桌椅几凳的是“方木”,箍桶则属“圆木”。箍桶匠收拾的对象为一些木桶、木盆,多是修理带打箍,所以又被喊作“圆木匠”,这恰好谐了袁桶匠的姓。皮肤黝黑、寡言少语的袁桶匠,一年到头挑着一副箍桶担子走村串乡,行走时担子一闪一闪的,扁担发出短促的“吱呀吱呀”声,仅有的几声吆喝,显得特别沉闷却充满韵味。
“补锅的讲空(孔)”,补锅匠以孔洞的多少讲价钱,箍桶匠则讲“箍”,以箍的多少论价,且大箍有大箍的价,小箍有小箍的价。粪桶打篾箍,灶头上那种桶形的锅盖也打篾箍,水桶则多打铁箍,所有的盆几乎也都打的是铁箍。不管是桶还是盆,至少有两道箍,最难打的是底箍,小了套不上,大了就松,起不到护底的作用。桶大多是肚大两头小,盆却是底小口子大,箍桶的圆箍一般都编成辫纹形,从桶的上面套下去,而箍盆的箍则是从盆底小口处往上套,然后用一根下方上圆的木块向粗的那一端转圈子敲,越敲越紧。敲击时,发出很有节奏的声音:嘣咚、嘣咚、咚咚嘣;咚嘣咚嘣、咚咚嘣……一会子又转换成呱嗒、呱嗒、呱呱嗒。
“三分手艺,七分家伙”,袁桶匠的担子一头,是一个椭圆的腰子桶,里面放着斧、锤、凿子等一些短小的工具;另一头则是一个扁圆的筐,插着锯子、刨子、手钻等一些较长的工具,还有几圈用来打箍的铅丝或竹篾。跟木匠用的刨子不同,桶匠的刨子五花八门,非常有趣,除了长短刨、耳朵刨外,还有专刨圆弧形桶板的滚刨和翘头的船形刨。袁桶匠的腰子桶上还覆着一个特别大的刨子,约有板凳面子那幺宽、小半人长,使用时将刨铁口朝上,一头高一头低地放在地上,将要刨的木头放在刨子上,由上而下推着刨光。袁桶匠的手钻也很别致,打开呈十字形,钻头上铁钉银光闪亮,钻眼时,左手握紧钻杆顶端的轴柄,右手如拉“二胡”一般地几下一拉,一个眼就钻好了。修桶修盆时,最常见的修理项目是换“块木”,把要换上的新木板锯好,刨光,做成上宽下窄的圆弧形,钻上眼,再削出两头尖尖的竹签插进眼中,将新旧桶板一块块拼得天衣无缝,最后打上箍,一个桶或是盆便修成了。修好后当场放入水,滴水不漏方算完工。和能打家具能盖房子的木匠相比,桶匠手段有限,技术含量显然差了一大截。所以,我们在镇上,常听到一句讥讽人的话,叫“桶匠教木匠”,这是挖苦两人都不咋地,而那个教人者尤差一大截。
袁桶匠的手艺再不咋地,但是过去谁家都少不了几件圆木器,天长日久难免不腐朽损坏,这里渗那里漏。小漏可以用置换“块木”收紧箍圈的办法来解决,一般不做大的拆卸,否则拆散开来就更麻烦了,用我们那里老话讲叫“收不起来箍”。小孩子最开心的是企望能得到卸换下的旧箍用来滚铁环,由于桶箍一般比较圆整,滚起来不会跳跃,非常平稳顺当,因此特别受我们的欢迎。过去大姑娘出嫁时,娘家以一套精致的盆桶陪嫁,其中必有马桶,此时的马桶另有一个名字叫“子孙桶”,讲究的人家会给这种“子孙桶”打上亮晃晃的铜条箍。要是弄到从老式马桶上换下来的这种旧铜条箍,那真是开心死了!
叫人好生奇怪的是,袁桶匠还跨行业兼职一项营生——替人割小公猪的睾丸,在我们那里通俗大众化的叫法是“割小猪卵子”。这本是剃头佬理发匠的兼职,但不知怎幺竟让不相干的袁桶匠给谋来了。袁桶匠清楚记下了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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