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29章


篾匠干的是精细活,全凭手上功夫。一根偌长的竹子,被姚篾匠一剖再剖,劈片削簧,篾片再剖成篾条。篾条的宽度,六条并列,正好一寸。然后,将刮刀固定在长凳上,拇指按住篾条在刀口上刮……一根篾条,起码要在刮刀与拇指的中间哧啦哧啦地拉上四次,这叫“四道”。厚了不匀,薄了不牢,这全凭手指的感悟与把握。
要是剖那种手指粗的小竹就容易得多,姚篾匠用锋利的弯刀按住竹根的那头,轻轻一用力,挤开一道口子,然后,刀上带着腕力一搅,“啪”的一声脆响,就裂开了。再用力一抖,噼哩啪啦一串悦耳的响,一根竹子就成两爿了。竹子劈成较细的篾后,外面的一层叫“青篾”,最结实,不带表皮的篾就叫“黄篾”, 黄篾又分为头黄篾和二黄篾。黄篾的韧性比不上青篾,但它是编箩筐、摊簟的主要材料,由于需要量大,一般都是由毛竹剖成的,而竹器的得劲部位,一定要用上青篾才牢实。像经常沾水的篮子、筲箕之类,就得用本地的细水竹剖出的篾来编织。镇东河滩上有一大片水竹林,水竹特别柔韧,耐腐蚀。
姚篾匠经常是两手抱着一只竹器在编,时不时地要用嘴迅速地把竹篾扯开,嘴就是他的第三只手。编竹器要眼快手快,全身各部分都要配合。看他编竹篮,先起一个盘子,八支竹篾为一组,一手收拢竹篾条,一手灵巧地让另一支新插入的篾条在篮子的竹孔里穿梭,手上动作快起来,犹如杂耍表演,青色、黄色的竹篾上下飞舞,飞短流长,真让你眼花缭乱。
打簟子是真正的细致活。姚篾匠蹲在地上,先编出蒲团般大的一片,然后就一屁股坐下来,悄然编织开去。打簟子的篾都是用老水竹剖出来的,按竹篾的宽窄层次而定簟的优劣,薄窄的青篾和二黄篾较好,最好是全青篾。新簟子要用破布鞋沾泥或细砂认真打磨,磨光每片篾的棱角和细刺,再放在澡堂收工后的热水里烫煮,以后篾片有韧性不脆。秋后不用了,也要烫煮,除掉汗渍,晾干卷起存放。如篾片有断折,就得修补,否则越破越难收口。姚篾匠有一套按竹篾宽窄打制的平口铁“引针”,墙上一年到头总是挂着好多个长篾绕成的圈环。有人送来了破损的簟子,扫一眼簟子的篾宽,从墙上摘下相应的篾圈,立刻就给人家修补。
姚篾匠吃的烟叫黄烟,是一种切得很细的黄灿灿的烟丝。烟具是一截小指粗、一尺多长、中间打通的竹竿,一端留有鸟头那样尖翘的包着铜饰的根兜,中间挖一个比豆粒稍大的用于安放烟丝的孔穴。姚篾匠做活做累了,就要停下来吃一会子黄烟。他左手食指与中指夹烟杆,掌心托着开启的装有黄烟的铁匣,右手的指间夹一根燃着的纸捻子;捏一撮烟丝捻小团按入烟杆一端孔穴里,将纸捻子嘬口吹出明火,点向孔穴中的烟丝,衔在口中便抽出浓烟来。三两口过后,“噗”一口吹掉那一端烟灰烬,倘一两口没吹掉,便往桌椅或墙根上敲几下。然后再捏一撮烟丝按上,如此反复。来了认识或不认识的顾客,姚篾匠便将烟杆的一端用手一旋,旋掉上面沾着的唾液,然后连烟匣、纸捻子一起谦让给客人吃。
姚篾匠十二岁时就跟在父亲老姚篾匠身边打下手。老姚篾匠的规矩多,剖篾条讲究的是一紧二稳,紧到有人从后面拽你的竹子都拽不掉才行。人们最津津称道老姚篾匠打的篾簟,那个细,那个滑,连水都渗不透。据传,老姚篾匠有个师伯是这行当里最顶尖的人物,手艺精,但派头也大,出门做生活不走路,坐轿,连他的徒弟也是轿子来轿子去。人家的轿帘是布做的,他的轿帘却是篾编的,编得跟棉布一样软,轿帘上还用全青的篾打出两行字:虚心成大器,劲节见奇才。解放后,城镇铁、木、篾、棕、缝纫、农具等行业的手工业者组织起来,姚篾匠和老姚篾匠一道成了手工业联社的工人。“手联社”后来又繁衍了一个 “向阳竹器社”,和“向阳旅社”、“向阳米店”都在一条街上。
篾匠活大多在膝盖上做,围裙是必不可少的。俗话说“千学万学,不学篾活;磨破衣服,割伤手脚”。篾器活最伤手了,姚篾匠的一双大手上,满是趼壳和疤坑,粗糙龟裂,冬天时贴满橡皮膏药,摸起来像砂纸一样,生硬。“你看看我,真是出不了手呵……剖了四十多年竹,编了四十多年篾,手指头上全是硬壳,东一个疔西一个疔,剁下来狗都不吃……”姚篾匠常常鼓突着那双蛙眼叹息着对人说。十个篾匠九个驼,剩余一个还是罗圈腿——他们成天伏在地上编簸箕、织箩筐、打簟子,弯腰曲背的,怎能不驼不罗圈呢?
那时,你手腕上若是戴一块表,真要让周围人羡慕死了;有那爱显摆的人,就故意把衣袖卷起露出腕上的表来。可无论是手表还是挂钟,走长了难免出毛病,所以修理钟表的师傅便会在街边路口找个合适的地方摆开摊子。一个四方形的桌子上套着玻璃罩,罩子下面往往会放着一些钟表模型和配件招揽顾客;桌子有若干个抽屉,每个抽屉里装着修理的工具和各个不同品牌钟表的小配件。那些师傅,大都是修理座钟、闹钟的,花白的头发,严谨的表情,没人怀疑他们的技术。
但是,在百货公司斜对面的幸福巷口修钟表的,却是个三十多岁的白净女人,因为稍稍有点胖,所以腮边汪着两个酒窝,别人都喊她钟国琴。清晨,钟国琴踏上三级石坎,打开镶着透明玻璃的酒红色半旧木门,扫抹一番,然后坐到桌子后面,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若干年前,坐在她那个位置上的,是头顶半秃的老钟师傅。老钟师傅早年在汉口“亨得利”当学徒,学习修理钟表,抗战胜利,辗转来到离家近的南京,进了老“瑞昌”分号。 那时南京空前繁荣,卖表、修表的铺子很多,一般都是修理小三针、挂表、老钟等,能戴得起手表的都是有钱人。老钟师傅常讲,修钟表是手上活,收入不错,又不太累人,也不会弄脏衣服……所以人家都说修钟表的干的是大少爷行当。老钟师傅一直干到一九五六年回到家乡,回家后进了互助合作社,修表、刻字、修钢笔三门手艺的师傅同在一家店营生。再到后来,因为年龄大了,一拿起镊子手就会抖,这手一抖,就修不了钟表了。
钟国琴是老钟师傅的独养女儿,她丈夫是海员,在外面跑碰到能上手的钟和表,都不会放过,一年一次探亲假,回家时总能从包里掏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物件来。老钟师傅过着很舒畅的生活,有时让孙子搀着来店里看看,少不了给女儿指点一番。他总是告诫,修钟表一定要眼准,手稳……修钟表和外科大夫做手术差不多,特别是手表,戴坏的少,修坏的多。老爷子鼻梁上架着发暗的金丝框眼镜,脑勺上不多的一点白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很清朗很干净。
戴着灰色袖套的钟国琴神情专注地拨弄着一只旧表,听听声响,然后,取下紧紧罩在眼睛上那只黑色胶壳的放大镜,拿起一只小巧的油壶,在手表关键部位注一点机油;装好表盖,拨动长短针,表盘没有反应,重新拆开,再来一遍……如果是里面零部件生锈了,就要卸下轮齿,清洗每一枚生锈的零件。清洗那些复杂的零部件时,有淡淡的汽油的气息弥散在空间里。对付一只座钟,钟国琴先要拆开后盖细看游丝,走的误差大了,就拨一拨快慢掣,要是快慢掣偏差大,就得取下游丝和“骑马轮”重修,以保证日后有调试余地。无论手表还是座钟,修好后,都要放店里再观察几天,确定走得准确,才发还顾客。
有一次,镇上中学袁校长拿来一个金属的链形表带修理,表带从表盘一侧接口处脱落,连接表带的针状螺杆遗失。钟国琴仔细查看了表带的结构后,从抽屉里找出了一根旧的针状螺杆代替,但是螺杆粗了,穿不进去。钟国琴用专业打磨机械先将螺杆磨细,再用小锉子锉短,又扩张了表带的穿孔,一次次一遍遍地磨啊钻的,一小时后,终于修好了这条表带。之后,他又为袁校长清洗了手表,调节了表带的宽松度。
手上技艺,不是春色也动人。钟国琴不知道,有不少顾客特别喜欢看她的手,看她环起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平拈着打开的表盘,右手拿着小巧的镊子,或夹或拨……时间好像被她小巧的镊子夹住了似的,温柔地静止着。钟国琴偶尔从那静止里,抬了头看看门外,目光缥缈。她总是翘着兰花指,手指很灵巧,手型很美。
那些转悠在街巷里的小贩们,以及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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