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41章


那时,私章就是身份的象征,领各种票据,领工资,立字据,样样都需要盖章。就连邮递员送邮件,特别是送汇款单和包裹单,大声喊着收件人名字,同时会补充一句:“把章拿来敲一下!”一个成年人如果没有私章,可以说是万万不行的。
项叔刻一个私章五毛钱,一个公章一元二角。没有介绍信和证明,公章和专用章就不能随便刻。刻章的材料很多,牛角、象牙、玉石、铜、有机玻璃,不同的材料,要用不同的刻刀,把握好不同的分寸,其软硬粗细都不同。刻好一个章后,项叔仔细地把笔画间的细屑清理干净,又反复端详一会,才收刀。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印泥,认真地拓了拓,然后在一个小本子上盖了个样章。如果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妥,如笔画间拖泥带水或笔画粗细不一,便立即修正,直至调整到自己满意为止。
刻章不光要懂得锉刀、钝刀、切刀等刀法,而且还要有一定的书法功底,简体、繁体、楷书、隶书、行书等基本字体都应该掌握,这样,刻起来才得心应手。时至今日,就我的审美与修为看项叔留下的几枚篆章,还是很有些汉印的味道,工整而严谨,只是稍嫌受制于规矩而放任不足。毕竟,他只是一个街头刻章的手艺人,而不是篆刻艺术家。作为一个谋生的行当,刻章与书法篆刻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图章也追求艺术的完美,但更注重于写实的创作与模仿。我父亲有点书法和冶金石的功底,他与项叔能谈得来,多是谈一些笔画钩带方面的感受与技巧。
项叔的刻字铺也在幸福巷内,与李梅村的年画店是斜对面。里面陈设很简单:一个镶着透明玻璃的柜子,展示着一些不同质地和字样的印模及材料,供顾客对比挑选。一张带抽屉的桌子上,放着刻刀、粉刷、印模、印泥、砂纸等工具,刻床是一个长方形的匣子,印章坯子放进去,拧紧两头的螺丝,就固定了。浓眉毛青下巴的项叔,两眼有神,腕力更是骇人,抓一颗核桃在手心里,稍稍一使劲,核桃就碎裂了。在刻章这个行当里,看一个人的腕间运力,就可以知晓其雕刻功夫的高低来。
通常,一位顾客来了,自己挑选出章坯,圆形的、方形的、长条的、扁的,全凭自己喜爱。只要大致交代好要义,接下来,就看项叔干活了。先将章坯打平,随后便是写反字。把章坯在宣纸上按个印,然后在上面用毛笔蘸墨水写好字,顺着印记按在章坯上,再用半湿的软布轻轻地按章坯上的宣纸,直到宣纸上的墨水印到章坯上,这样就可以开始刻了。刻章是精细的活,点画之间,稍有闪失,轻则材料报废,重则伤及身手。刻刀有尖口刀和平口刀,皆锋利异常,运刀要稳、准、狠。先用刻床把章坯紧紧固定,屏气凝神,集中精力,一气呵成。刀法、笔意统一时,一件佳品就出来了。
由于工艺刀法的深浅和笔画立体斜度的多变,使得项叔的刻字不仅具有独特的艺术观赏性,同时还具有一流的防伪性能。因为图章上那些字体,几乎都是独创的,就像按上的手印一样独一无二,别人不容易仿冒。据说,有时连项叔自己都无法刻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章来。所以,许多单位的公章都是来找他刻。
但有一天项叔遇到了一个上门寻衅的。一个穿戴整齐、面相严峻的中年人走进刻字铺,四周打量了一下,直视项叔说,他有一枚祖传玉石,想刻个私章,今天特意慕名而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盒,打开来,里面红丝绒上衬着一颗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羊脂白玉。那人递过了自己的名片,上面写着三个字:橐懿虢。项叔立刻明白此人是上门操事的了。只听那人接着又说,此玉怕光,雕刻时切记不可开窗开灯。项叔沉沉扫了对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玉月有缘,今晚正是月圆,我就在月下为先生治刻此章,先生明日可来取货。当夜皓月银辉,树影清寂,项叔的身影长了短,短了又长……次日,项叔交出一方小篆体的“橐懿虢印”,那人看了又看,最后禁不住叹息一声:果然是名不虚传呵,我算服了!
后来到了“文革”,各种杂如牛毛的组织和派别,都有一个响亮的名称,自然也就少不了相应的图章和大印,且又因为这些组织和派别走马灯一样变换更迭,图章和大印也随之不断花样翻新。同时还要大量雕刻一种毛体“为人民服务”印模,以及当做印戳盖的领袖头像……这让项叔着实红火了一把,最忙的时候,全家人一齐上阵。
“文革”结束那年,项叔在一个月夜去世了。项叔不知在哪里吃多了酒,带着浓浓醉意回家,是夜中天朗月,银辉似水,在路过二道桥时,项叔不知怎幺一下失足踏空,跌入那个即将填埋的废水道中,溺水而亡。
第二十五章 牙医刘心文
镶牙在我们那里叫包大金牙,街上常能见到咧着嘴笑的人,为的是展出他们口中黄灿灿的大金牙。刘心文有一手镶牙的绝活:镶金牙、银牙,还能嵌植宝牙。在许多人眼中,他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
刘心文既对付坏牙,也对付好牙,他在对付坏牙的时候是牙医,对付好牙的时候是镶牙的。刘心文对付坏牙齿的主要手段,就是用特殊充填材料塞进坏死的牙洞里,要是塞了好多次仍然疼痛不减,就干脆用锤子加凿子将破损的病牙敲下来,算是“彻底根治”。对付好牙的主要方法,就是用锉刀将牙锉小,然后包上刺目的大金牙。尽管民间认为有真金在口心里踏实,夜里不做噩梦,但镶牙的最大吸引力,还是觉得那是一种脸面和身份的象征。
俗语说“镶金牙的自来笑,留分头的不戴帽”,可见那时留个分头也是身份的象征。其实这句俗语后面还有两句,“戴手表的撸衣袖,穿皮鞋的走石条”,皮鞋后跟上都打了响钉,走在石板地上咔咔响,很威风。我们那时有一拿手好戏,就是把香烟盒里的锡纸箔揭下来,贴在牙上,亮晃晃的,说是镶的“银牙”,看到有包大金牙的人走过来,比如石裁缝这样的人,就悄悄地龇着牙跟在他身后跑,惹来一阵笑声。
刘心文的牙医诊所外面,飘着一面白旗,上面画着满口的牙齿,巨大的两个字“镶牙”嵌在其间,很是引人注目。可见,刘心文是把镶牙看成自己业务的主攻方向,这就说明刘心文是手艺人,而非治病的医生。刘心文的专长技术叫“吹焊”,就是点起一个小酒精灯,然后口里衔一根古怪的紫铜弯管,对着灯焰吹气,吹出蓝蓝的火头,集中到一点,将一个小小的金豆烧化,最后能套到牙模上才算成功。由于长年累月地吹,刘心文的腮帮都吹肿了,吹歪了。如果是要补牙、植牙,刘心文的第一道工序,就是打牙模,用热水化开红色或蓝色的打样糕,调匀后放进牙托里,然后伸进患者大张的口中,往下一按,就打好模了。接下来,就是次日或若干日之后来装牙。等到牙装好了,刘心文照例会问感觉怎幺样?人家说有点不习惯。刘心文说刚开始都是这样,习惯了就好了。在平时生活中,刘心文只要是同别人说话,眼睛总是很注意地朝人家口里看,这是他职业养成的习惯。人家都说,刘心文最爱的一种人,是嘴里没有一颗牙的豁巴子,试想一下,这样一无遮拦的嘴中,做出满口的牙,岂不是一笔大生意?其实,这种人逮眼就能认准,只要腮帮子是瘪进去的,扒口他的嘴,保准是笔大单。刘心文有一种特别便宜的植牙材料,是用生石灰、苎麻丝、桐油三者搅拌而成的,这种东西干了之后,的确坚硬无比,但不耐磨,也缺乏韧性,基本上一年之后在嘴里就找不见影子了。
凭良心说,刘心文并非是黑心之人,起码,他给人弄的金牙都是成色能讲得过去的真金,不像有些游医,给你贴的是黄铜片。镇上小学看门的老鲍,就是因为贪便宜吃了个闷心亏。你没听老鲍经常叹息:“唉,现在镶个金牙也不亮啦!早先有牙粉,金牙用牙粉一擦,闭住嘴也能冒出光来。现在不行啦,你看我左边这个牙,还黄亮亮的,右边这个,像他妈破铜片子,都快长了绿铜锈啦……”
住三圣坊的张妈有一对耳丝,连同一个戒指都是当年自己母亲给的纪念物。张妈已经把那戒指给过儿媳妇了,可是儿媳妇一直想把耳丝也要到手。没办法,张妈就找刘心文用吹枪把耳丝化了,做了一个金牙镶在口里。不久,老太太身体渐差,在床上睡了两个月就去世了。老太太死后,儿媳发现她自己的那个戒指也不见了,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突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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