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第49章


羌江钓徒没有回答,只说:“‘远房姓吴的青年’就是吴老太爷的那个远房青年嘛,还能是谁?你问得未免太怪了。至于他的名字,我的确是记不起来了。”
后来有人出了一个主意,从旁边打听一下,看看他的夫人是不是曾经叫过吴永洁这个名字,就弄清楚了。
这办法果然灵。但是谁也没有再去问羌江钓徒关于“远房姓吴的青年”的事。
“我……我……我本来只……只是带耳朵来的。你……你……你们估倒要……要……要我也来摆……我……我……我是夹舌……舌……舌头,咋……咋个摆嘛!……”孙科员——哦,还是叫他无是楼主吧,这是冷板凳会中大家公认、孙科员自己也认账的雅号。
无是楼主用他的夹舌头说话。他费了好大力气,颈子都憋红了,还是说不出话来。你看他那嘴巴尽管大张着,他那拳头捏得死死的,简直要捏出水来,接着他大张着爪子伸向颈项,似乎想要扒开自己的喉头,从那里挖出他的声音来。就这么花了两分钟之久,才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大家都笑了。我们的确不知道,“拈阄儿”这玩意儿,冥冥之中,到底是谁在主宰,怎么偏偏轮到夹舌头无是楼主拈到了阄,该他来为今晚上的冷板凳会提供消遣的材料——龙门阵呢?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夹舌头,他这一生说的话,恐怕还没有我们冷板凳会上一个人一晚上讲的话那么多。有的人说,这都是由于他前世讲话讲得太多了,今世得的报应。这种科学论断,我们一时无暇去考证,只想到眼前的现实问题,到底怎么办呢?
这次拈阄儿不算数吧,不行。我们有约在先,谁拈到了,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不然就开除会籍。硬要他摆吧,哪怕摆一个短的也罢,这不仅对于无是楼主本人是一种严重的惩罚,就是对于我们这些听众,无疑也是一场极大的灾难。看他那急得满头大汗、双手乱比划的样子,半天才逼出一个字来,不把我们也憋死了吗?
于是有的人想妥协了,说:“算啰,算啰,跳过他去吧,另外请一个人来摆吧。”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
“不……不……不。归我……摆,我……摆……摆。”无是楼主急忙摆手,不同意大家的意见。
“你怎么摆得出来嘛。”
“我……我……我摆不出来,我……我……揣得有一个……一个……个龙门阵。你……你们拿去念……念吧。”无是楼主从他的怀里摸出—个本子来,郑重其事地放在茶桌上,把那卷了的书角压平。
我们几个人靠拢去看。这个本子面上是我们都熟悉的无是楼主的亲笔题字:《亲仇记》。我们随便翻翻,嚄,好厚一本,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翻开第一页,又看到无是楼主的亲笔题记。
原来无是楼主是一个有心人,他既参加了我们的冷板凳会,就信守冷板凳会的誓约,轮到谁,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他早就作了准备,每次把他的这个抄本带在身上,以便拈到阄儿,就拿出来请人念。
好极了。我们把他交出来的抄本拿在手里,掂了一掂,重量不轻,按每页字数约计一下,怕有好几万字了。这个龙门阵就够我们冷板凳会念好多次了。恐怕归根到底,还是无是楼主对我们这个冷板凳会的贡献最大哩。
于是我们找几个人轮流地照这个抄本念,一字不漏。先念第一页上无是楼主亲笔写的《题记》,然后才是正文。
题记
无是楼主
某君,姑隐其名,余之故交也。自金沙江畔归,寓我家,竟日作促膝谈,纵论天下形势,颇相得。某日,细声语我,将有远行。问将何之,笑面不答,唯将其旧作一本,交我保存。
临别语我:“此去道路阻长,战斗激烈,生死难卜。此本所记,虽不过悲欢离合之情,要亦社会相一角之写照也。敝帚自珍,古夸皆然,幸为我藏之,不为鼠啮虫蠹之资足矣,非可以为外人道也。”余浏览一过,颇觉感人。因亲为装订,略加润色,矫正错字,井题名为《亲仇记》,藏之筐底。俟某君得胜归来,完璧归赵,想不以越俎代庖相讥也。
神州陆沉之年,风雨飘摇之夕,记于靠山临江之城,周旋无地之室。
南方的雨。
南方雨季的雨。
南方雨季山林的雨。
下个不停的雨啊,弥弥濛濛,无边无际。像有个什么大力神,端起一个不知道有多么大的盆子,盛着五洲四海的水,顺着印度洋吹来的热风,向这深山、峡谷,葱茏的森林,无边的山野,汩汩的小溪,灰色的小镇,倾盆而下。不论白天或夜晚,老是这么下个不停,淅淅沥沥。屋后的芭蕉,小塘的荷叶,成天像擂鼓一般。街沿上的石头,似乎要被滴穿了。对于一个有着紧要事情急于赶路的旅客说来,就像每一滴雨都滴在他的心坎上一样,令人分外的焦躁、
烦闷。不时走出旅店,站在檐下,望着那飞奔着的黑云,那呼啸着的山林,那神秘莫测的远方,那隐没在迷雾中的弯弯曲曲的路。心里问道:
这雨到底要下到哪—个世纪才停呢?
这已经是五年以前的事了。
我奉党的宁远工委之命,去向那金沙江畔的千山万水之间,寻找那支被敌人打散了久已失去联络的游击队。不管南方的雨季道路多么难行,要我尽快地完成这个任务。
我找好一个马帮,和他们一块儿出发了。起初我们走得相当顺利,顺着山路,一时徜徉于高山峻岭之间,一时游荡在深谷恶水之旁,每天按着规定的路程,天黑以前赶到了站口,歇宿在一个马店里。
那种马店,对于在这山区作长途旅行的旅客来说,就是天堂。
当你在烈日的暴晒和蒸烤之下,在崎岖的山道上挣扎了一天;或者在泥泞的滑路上被瓢泼大雨饱浇了一天;或者一时是大太阳的蒸烤,转眼又是狂风暴雨的拷打,如此这般地又过了一天,当黄昏临近,拖着极度困乏的身躯,挣扎前进时,忽然看到了一天的终点,马店就在眼前,那不是天堂是什么?且看,太阳慢慢地落进群山之中去了,燃烧着的彩霞也暗淡下来,终于熄灭了,苍茫的暮色笼罩了山林。这时,就在那山脚下的小溪边,或者在那山顶的大路边,升起了诱惑人的炊烟,马店在望了。我们知道,在那里有虽然不很舒适但是尽够你扯伸了睡一大觉的板床,在那里有虽然不很丰盛却尽够你吃饱的热气腾腾的干饭和可口的又酸又辣的小菜。大半的时候,还能期望有浓烈得几乎不能入口的烧酒,你甘心醉死,也想去喝它几杯。还有豆腐干、盐黄豆甚至腌山鸡、酱兔子或熏火腿,帮你下酒,足够你排遣一天的疲劳和烦闷了。更有叫你一想起来就心向往之的夜话,一切旅途的疲劳和心头的烦闷,似乎都被雨季的倾盆大雨冲走,被金沙江河谷的热风卷走了。试想:大家随便坐在马店的小院里,有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地抽着呛人的叶子烟,有的人坐在木盆边用滚烫的热水洗脚,那么有兴致地翻弄他的厚脚掌,用小剪刀挑开小水泡或者剔掉干茧子。有些人围坐在一张小桌边,很有味道地在品尝新上市的嫩叶香茶。这时,不认识的人们互相认识了,马上就成为朋友,称兄道弟,递烟送茶,亲热地交谈起来。谈的都不是大人物关切的国家大事,而是下层受苦人的街谈巷议,俚语村言。信不信由你,他们从来不希望说服你,要你相信他说的都是确切的事实和不易的真理,他只想能叫你打发那睡前的闲暇时间,能叫你淡然地笑一笑,有助你消化饮食,正如摆在小桌上谁都可以舀一碗来喝的老鹰浓茶一样,也就行了。然而这是多么吸引人的闲谈呀,往往到了深夜,大家还不愿意散去。约好明天晚上到下一个站口继续摆谈下去。至于那村姑的无端的热情,那女主人炒菜的好本事,都是令人神往的。
所有这.切,当你还在途中作最后几里路的挣扎,一步一步走近遥遥在望的马店时,那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使你鼓起最大的勇气,向那“天堂”走去。就是那背负着沉重包裹,无精打采走着的马群,也忽然变得精神起来,在山间暮色中,在那丁丁当当的马铃的有韵拍的回响中,脚步加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希望早点走进马店。那里.长溜的马槽中早已倒满了肥美的马草和干豆子,等待它们进去,一排排地客客气气地挨个儿站着,大咬大嚼起来。有的还高兴得像我们打哈哈—样地嘶叫几声,用来表示对于马店主人的招待的满意。
这看来像牧歌一般的生活,却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一路上和那些马帮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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