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第60章


铁柱看到小盼儿伤心的样子,就像针扎在心上一样。小盼儿就是孙小芬的化身,这是他的良心和希望,是他的命根子。小盼儿的哭声就像他的灵魂在呼喊。他抱住小盼儿的头,用手把她脸上的泪水擦了,对她说:
“小盼儿,我的盼盼,爸爸咋个会把你送进火坑里去呢?”
话虽然是这么说,他心里却像打鼓一般。他是知道张家在本乡的势力和手段的。文娶不行,就要武抢,这种事在张家,从那个老“骚棒”开头到下面几个小“骚棒”,发生的也不止—起两起了。
铁柱—想起来,心烦意乱,就把他的破二胡找出来,胡乱地拉,拉得他伤心地掉了泪,小盼儿也陪着哭了起来。唉,天下道路万千条,就是没有穷人走的路啊!
和铁柱一起受苦的几个长工伙伴,白天听说这件事,晚上都到铁柱的茅屋里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眼见祸事就要落下来,却谁也拿不出一个主意来。还是一个老长工劝他:
“看起来,你想在这里安个窝儿是安不下去的了,不如及早带着盼儿跑出去,不然你是逃不出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手掌心的。”
“如今兵荒马乱,活路也不好找,出去也是艰险路一条。”另一个长工为他担心。
“再艰险也比落进他们的磨子里受夹磨的好。”老长工说。
“我还是出去跑滩的好,哪怕落到讨口子的下场,也自在得多。”铁柱下了决心。
11
一个月夜里,铁柱把他的全部家当收拾起来,还不够一挑。他只随身带了一把镰刀。现在是快割谷子的时候了,那些随割谷子时令的先后,由南闻北帮人家割谷子的打短工的队伍就要出发了。铁柱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去赶上打短工割谷子的队伍,混过这一秋再说。他临走还没有忘记带上他的那把破二胡。过去的许多日月,从这把破二胡的琴弦上流出来的低沉和悲怆的乐声,正是他的心灵的声音,他可以从那琴弦上找到一点安慰,所以他舍不得丢掉。他从前在孙大老爷家里,用二胡的欢快的音符赢得了孙小芬的欢心,后来孙小芬被关在观音阁里,又靠他的二胡和孙小芬通了消息,其后孙小芬被远远嫁走,投水自杀后,他又靠这把二胡来排遣胸中的积怨和哀伤。现在又靠这把二胡来叙说他的流浪生活的苦况了。他的这一点拉二胡的本事是靠他脑子灵透,向一个算命的瞎子瞟学来的,他不是一个音乐家,根本不懂得作曲子。他只是顺着他的情绪的起伏波动,随意拉的。可是那种真情实感,不仅使他自己不觉掉下泪来,连和他一块劳动的长工们,听他拉起二胡来,也感到很大的安慰。因为从他的二胡中,诉说出他们的痛苦和希望。长工们常常三个五个到他的茅屋里来。也用不着点灯,坐在茅屋外边的石头上,一面吧着旱烟,一面听铁柱拉二胡。一直要拉到深夜,铁柱拉得倦了,大家也不用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叹一口气,各自熄灭了旱烟袋上的烟火,回家睡觉去了。现在铁柱要逃难去,临走的夜晚,他用不着去请,就来了七八个长工伙伴。大家坐在那里,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要求铁柱再拉拉二胡。铁柱要和伙伴们告别了,也很想拉一拉。他从他过年耍龙灯、狮子的欢乐调子,拉到他和孙小芬的不幸的爱情;一直拉到他流浪的苦情。长工们都沉默了,连旱烟袋上的火光也看不到了。最后大家也没有说一句告别的话,站起来各自走了。
现在铁柱把东西收拾好,马上要走了,他除开挣饭吃要用的工具镰刀外,就是带着这把二胡。趁天色未明,他挑起担子,牵着小盼儿上路去了。
他不知道往哪里走,反正要逃出张“骚棒”的霸道外边去。他想往南走,现在是快割谷子的时候了,到南边去找活路也许好找一点。于是他向南边无目的地走去了。
果然,走了两天后,地势越来越平坦,稻田越来越多,稻田里的谷子黄灿灿的一片连一片,迎风摇摆。有的田块已经开镰了。这是一个求吃的好地方。他知道这一带的风俗就是这样的。地主老财们总不想多请长工多花钱,总喜欢在农忙的时候请临时短工。这样,没有固定活路,也没有固定老板,可供雇佣的流浪汉到处都是。特别是秋天割谷子的时节,卖零工的汉子成群成伙,从南到北,一路割上去,虽说汗水流了一路,却也可以吃几顿饱饭,还可以喝酒吃肉,还可以结交一些穷汉朋友。
铁柱走到一处正在开镰割谷的田边,开口问了:“请问这位割谷子的大哥,你们这里还缺短工吗?”
那个埋头割谷的青年抬起头来,看到铁柱,并不感到奇怪,只是奇怪地望着铁柱挑了一副担子,担子上还挂得有一把二胡,更特别的是他还带着一个女娃儿。这和他们一般卖零工的大不一样。他们出来卖零工,除开一把镰刀和一个装有两三件换洗衣服的小包袱外,就只剩下两只劳动的手和一张吃饭的嘴了。为什么这个打短工的挑着家当、带着娃儿出来呢?
一个像长工领班的汉子走了过来,问了一下情况,知道铁柱是从北边逃荒到这边来的,这样的事多得很。他对铁柱说:“你等到起,我去问一下老板。”
长工领班到附近一个村子里去了不多一会儿,和他一块走回来的看起来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那个人走拢来,一看铁柱,虎头虎脑的,像.座铁塔似的站在面前,马上就满意地答应雇他当短工割谷子。并且在长工领班的要求下,答应铁柱不和别的打短工的帮工匠住在一起,把他和他的女娃儿安顿在一间堆灰的土屋角落里。
铁柱没有想到这么顺利地找到了活路。他下田割谷子麻利得很,以至于别的打短工的伙计不得不提醒他:“老哥,干得合适一点哟。”铁柱马上放松一些,和其他的短工保持在一条线上。小盼儿没有什么活路,就在割过的田里拾谷穗,半天也可以搓出半碗一碗谷子来。
早秋燠热得很,只有低矮天窗的灰屋更是闷热。他拖一床旧席子出来在晒坝边和短工伙伴们在一起乘凉。随便摆谈起来,天南地北,千奇百怪,无拘无束。有一个小青年问铁柱:
“铁柱哥,我看你带得有一把二胡,你会拉吗?”
“我没有好好学过,只是随便拉的。”铁柱回答。
另外—个年岁大一点的短工突然问铁柱一句话:“你带的是你的女娃儿吧,她的妈妈呢?”
这一句话像.把刀子插进铁柱的心里去。但是他却并不感到痛苦似的,他的心早已麻木了。他连气也没有叹,只是沉默着低下头来。
这些帮工匠一年到头四处流浪,谁没有一笔苦情账。看到铁柱把头低下去,不做—声,便知道不应该去戳铁柱的痛处。谁也没有再追问他。可是沉默,对铁柱来说却是更难堪的惩罚啊。
铁柱忽然站起来,走进灰屋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那把二胡。他似乎不理会大家,径直走到晒坝外的竹林边,在一个池塘边的石头上孤独地坐下来。过了不多一会儿,琴声就从那池塘边传了过来,那么轻,那么细,却很悠扬,池塘的蛙声都忽然停下来了。
这些坐在草席上的粗汉们当然不是音乐欣赏家,可是谁也没有说。.
句话来打断琴声,大家用心地听着,不知不觉都为这如泣如诉的二胡声吸引住了。是痛苦的,却又感到一种慰藉,深怕铁柱不拉下去。
夜深了。那凄婉的声音不断从铁柱的二胡琴弦上流了出来,在那夜空里盘旋,飞向黑暗的远方。池塘里的青蛙,似乎不想扰乱这些苦人们正在享受的哀乐,也停止了哇啦;竹林里微风吹过,簌簌作响,如泣如诉,像是在给二胡伴奏。铁柱忽然把二胡拉得飞快,高亢激越的声音,传入夜空,倒好像有千军万马杀奔过来,那么暴烈、愤激。这是刀和枪在搏击,这是血与火在飞溅,这是生与死在决斗,这是命运的呐喊,这是复仇的号召,这是巨雷在滚动,这是闪电在飞刺……忽然,嘎的一下,悄然无声,像拉断了琴弦一般。
长工们听了,像是突然把自己的感情的闸门关住了,更是难过。但是谁也没有说什么,谁也没有要求铁柱再拉下去,就是这样最好,让痛苦关在心底,明天晚上再让铁柱的琴声把自己的感情的闸门拉开,缓缓地流出来。这是痛苦吗?不,这是一种难得的安慰,一种苦中带甜的享受。
“铁柱哥,听你拉二胡,知道你有一本说不完的苦情账,何不说出来,让我们替你分担呢?”一个青年长工向铁柱提出要求。
“是呀,你摆一摆吧。”别的长工也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们谁没有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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