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陵歌》第64章


浪费掉一卷草席。
便说她去拾柴了。他们商量着。去了山里,没回来。
这个说法是很寻常的,总是有人去了山里,然后再也没回来。
进山的路很远。他们没有走那么远。村外有一口枯井。
他们说,歇一歇吧。那个被叫做娘的人哭了起来,说娃儿,你坐过来,娘给你重新梳一梳头发。
她其实隐约知道,但还是慢慢地坐到了井沿上。井沿很冷,她坐上去就开始发抖。不是怕,只是高烧的寒噤。
然后她听见那个人说:娃儿,你莫怪俺们。
肩上吃了一记大力,她落了下去。很轻,很快,几乎有点儿像飞。后来她功夫小成,能第一次运起轻功的时候,就自然而然想起了落井的事,并因此没能稳住,几乎跌倒。
众人哄笑。
她师父景妧温柔道:头一回,慢些无妨。
她便又试了一次,师父露出了笑容。无盐剑的轻功一直很好,但那都是后话了。
天花没能要了韩零露的命,枯井也没有。她没有想到,自己是整个村子里唯一活下来的人。
景妧在乱军屠村的第二天经过这口井,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小女孩。事后韩零露问起,景妧说不过是太玄真经有成,耳力比一般人好些的缘故。
说这话时,她正在给韩零露用篦子梳头。偶尔有一只虱子落下来,她便伸出纤纤素手,面不改色地将其丢入沸水之中。得知韩零露没有名字,她思量了片刻:那一日露湿重衣,你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便叫零露好了。
华山自此有了韩零露。
当时的掌门金云道人一见韩零露,便说她面带孤辰劫煞之相,性情狠辣,命主不详,绝不能入华山门中。彼时景妧也只有十七岁,正是年少倔强的时候。她说我知道内外山门的规矩,但外门不成,留她在山下田庄做个小工也好。既然带进来了,总不能将人从华山再赶出去。她一个孤女,离了这里,不是要没命么?
金云子很生气,但不得不承认她讲的有道理。
韩零露年纪幼小,身体孱弱,在田庄中其实也算不上如何能干。有人可怜她,但更多的人不怎么喜欢她。她容貌有异,寡言少语,活计做得也没有旁人多。管庄子伙房的大娘倒是待她不错,因为她发现这个小姑娘虽然做事吃力,却极精细用心,并没有半点藏奸耍懒。
所以外门来田庄里挑伙房杂役时,大娘便把她送了过去。
门里的活计轻省些。她这么告诉韩零露。若是你聪明,还能偷着学点儿功夫,强身健体。
韩零露记下了。
能入外门,便算是华山弟子了。但韩零露这种不是,她只是个杂工。伙房的厨工每日天不亮就要开始做事,要到入夜才能歇息。但白日里两餐的间隙,却有许多闲暇。
旁人大都是忙着补眠,或是私自在山上采收些野物,预备着攒得多了,拿到山下换几个私钱。韩零露却躲在一旁,偷看外门弟子练功。
这当然是不许的,但她很机灵。人家讲的她听不大懂,就那么自己琢磨着来。也不知道对与不对,只知道自己的力气,比从前大了许多。有时她会抬头往山上望。当然是望不见什么的。但她很想再看一次云海,也很想再见一见,那个救她一命的神仙姐姐。
后来她知道了,华山派其实没有神仙。但她还是觉得,若是当真有仙人,也不过就是景妧那个样子了。
又一年入秋时,山上下来了几个仙风道骨的人。外门弟子摩拳擦掌,预备着要大展身手。演武场上内外都围满了人。韩零露仗着瘦小,从人群中挤到了台边。
场上人打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实在打得好笑。她是见过景妧的功夫的,与他们有云泥之别。这样一笑,自然就引来许多不悦的目光。可看见发笑的人,人人又一派不放在心上的模样。
一个又丑又蠢的烧火丫头,能懂什么呢。
比武从日出持续到傍晚,最后为首那个长须的中年人将名单拿起,一一叫人。被点到的人就到台上去,皆是在比武中表现优良的外门弟子。最后一个人上台时,恰被韩零露挡了去路。因着她先前笑过他,所以仿佛要故意给她难堪,飞身而起时,竟然踏在了韩零露肩上。
那弟子轻功并不好,韩零露又是这样瘦小。毫无防备时被如此一踏,当即就要摔倒。旁人遇到此事,或许只会发愣。但她吃了痛,却自心底生出一股怒意。当下伸出手去,一把拖住那弟子的腿。那人万没料到,竟然就此被她摔了出去,跌在台上,出了大大的丑。
这一下尽皆哗然。
那弟子爬起来,对韩零露怒目而视。
韩零露揉着自己的肩,向地上狠狠唾了一口。
这一唾,自然引发了争执。那外门弟子恼羞成怒,与她动起了手。她虽然有股不服输的狠劲,可到底功夫没什么根基,被打得很惨。千钧一发之际,又是服丧归来的景妧救下了她。
一年多未见,景妧的青衣换做了素衣,腰上系着孝带。她容颜憔悴,神情哀婉。但清丽之色,并不因此稍减。
她将韩零露又一次带上了山。理由很简单:这个小姑娘比那些硬选出来的外门弟子资质都好,留在山下,实在是埋没了。
金云子很生气,又似乎不大好说她什么。平心而论,韩零露的资质在外门中不坏,可是要入内门做弟子,其实是不够的。几个长老瞧了瞧,都摇头不已,表示不愿意收她做徒弟。
于是十八岁的景妧自己做了韩零露的师父。
后来韩零露问起过,为什么景妧对自己这么好。景妧笑着说看她投缘罢了。她自己从前有个小妹妹,若是如今还在,也就是韩零露这么大。韩零露说那我不叫你师父,我叫你姐姐吧。景妧就板起面孔,说她没大没小。
后来韩零露慢慢知道了,景妧年纪虽轻,但辈分极高。她最大的师兄已经八十多岁,徒孙都开始收徒弟了。
内门其实比外门还麻烦。因为在外门时,韩零露来去自在,无人留意。在内门时,却是时时要与人打交道的。她的功夫,长相,家世都是末流,处处与人格格不入。景妧待她虽好,但到底有许多照看不到的地方。
韩零露什么都没有说。她避开他们,倒不是因为怕,不过是不想给景妧惹麻烦而已。
但她很喜欢练武。太玄真经是正统的道家功夫,讲究一个修身养性。虽然按门中一向的规矩,该当找个同辈的弟子与她一同修行。但韩零露独来独往惯了,自己就那么练了。景妧起初不放心,后来见她主意坚定,也就由她去了。只是时时过问进度,要紧时总要在一旁盯着,给她护法。
景妧比韩零露大些,到底并没有大太多。韩零露叫她师父,日常与她同处,倒更像姐妹。
一切都很好。山中的日子平静悠长,韩零露别无所求。
直到那一日,有个面容英俊的男子步入流云轩,将一只凤穿牡丹金步摇插入了景妧如云的乌发中。
景妧要嫁人了。男方是洛京九秀山庄的少庄主黄一扬。亲事是景妧祖父去世前定下的。江湖上都说,那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山门里的女弟子聚在一处,人人语露羡慕。九秀山庄在豫州势力很大,黄家是真正的一方豪强。也有说景妧高嫁了的,因为景家老爷子过世,景氏早已不似从前风光。
若不是碍于旧约,谁会娶她呢。那个叫欧阳菁的女弟子道。年纪那么大了,性子也无趣得紧。唉,我真是可怜那黄少庄主。
有人道:娶妻娶贤,娶妾娶色嘛。主母自然要有主母的样子。
韩零露面无表情,剑柄推了推树枝。满树青杏落下,树底下的人被砸了个正着。欧阳菁尖叫道:韩无盐,你又发什么疯!
韩零露向杏子扬了扬下巴:没什么,就觉得这青杏子,想必很合师姐的心意。
青杏酸苦,这是隐晦的讥讽。欧阳菁理了理鬓发,冷笑道:我劝你还是好生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的脸。你师父好歹有人可嫁,你这辈子是不会有人要了。待她走了,门中有你的好日子过。
韩零露古怪地望了她一阵,然后轻蔑一笑,走开了。
景妧在流云轩中理嫁妆,见韩零露进来,微笑道:这个给你。
是一柄剑,剑铭是“晴雪”。景妧教韩零露识字后,她在剑器谱中见过这个名字。
练剑的人,没有不爱宝剑的。但韩零露只是看了一眼,便道:我用不上这样好的剑。况且……这是你的聘礼吧。
景妧嗔了她一眼:给你就拿着,我有自己的剑。你的内功不及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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