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元年的足球队》第56章


暴动领袖,已经安然地死在了塌塌米上。其实,他也成不了什么"亡灵",只是像头羊一样悄然死掉罢了。阿鹰,明天一早,你也别等什么私刑处死了,去到山脚治一治手指的伤,让他们把你抓起来,判个缓刑或者三年左右的徒刑,而后,就做个纯粹的正常生活者,回到社会里来罢。除此之外的一切幻想,最终都是毫无意义的。你并不完全相信它。你已经不是让这种英雄主义的幻想搅得热血沸腾的年龄了,阿鹰。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在黑暗当中独自站起身,用脚试着踏板的位置,慢慢走下台阶。鹰四在身后重又满怀抑郁地喊叫起来,我觉得这一次恐怕他真要打死我了。然而,我还是不曾感觉到别人的暴力带给我的恐惧,只是感到心中厌恶的灼热和遍体的疼痛,让我无法忍受。
〃阿蜜,你干嘛这样恨我?干嘛总是对我这样憎恶?我们可是根所家仅存的两个兄弟呀!〃
在上房里,妻子正像朝鲜传说中的那种吃人女妖一样两眼充血,茫然地呆视前方,只顾喝威士忌。拉门打开着,星男趴在桃子的身边沉沉睡着,活像一只累死的狗。我坐进妻子的视野里,从她两膝中间抓起酒瓶,灌下去一口并开始大咳起来。然而,妻子却毫不注意我的存在,径自在酣醉的汹涌波涛上面飘荡。我发现,妻子那漆黑充血的眼里泪如泉涌,一直流到枯干的面颊上去。不一会儿,仓房里传出了一声枪响,那砰然的回声直飞到夤夜的深林中间。我光着脚跑到前院,这时,第二声枪声又响了起来。隐士阿义从仓库里跳将出来,慌手慌脚地寻路逃跑,几乎和我撞个满怀,我们面面相觑。我站在台阶的入口,向现在是灯火通明的二楼喊叫起来。
〃是我开枪,阿蜜。明天早晨,要和我那群充满想象力的暴民打仗啊,我想看一下各种霰弹的杀伤力和扩散方式。〃鹰四冷静地回答。看来在心理上,他已经重新武装了起来。
回上房时,我告诉默然站到前院里的阿仁的儿子们,什么事也没有出。妻子则仿佛没听到枪声,也没看见我跑出去,只顾低下蜡黄的脸,一遍一遍地盯着自己被威士忌和水弄黑的杯子。星男和桃子难受地动了一下,又继续睡过去。过了半小时,又响起了一声枪响。我用了足足十分钟等第四声枪声,然后,我把脏兮兮的双脚插进靴子,奔向仓房,在台阶下,我呼喊鹰四,但他没有回答。
我磕头碰脑地一直跑上楼去。一个男人半靠着正面屋的墙壁,躺在地上。他的头部和裸露的胸部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仿佛抛上了无数殷红的石榴子。一眼看去,他活像一具只穿了裤子的红色等身石膏大模型。我不禁走上前去,却被绑在榉木大梁上的猎枪正正地撞着了耳朵。那红色石膏模型的手指垂到榻榻米上,一根尼龙绳,从他的手指直连到猎枪的扳机。在这死人站起身时正对准枪口的高度,有人用红铅笔在墙壁和支撑架上画了个人头和肩膀的轮廓,那头部里只有两只大眼睛画得格外用心。我再走近一步,脚底下便能感觉到是踩着霰弹和血糊,我看见描画的两只眼睛被霰弹打得一团糟,那凹处已叫铅粒打出了许多洞眼。人头轮廓旁边的墙壁,仍是用红铅笔写道:
……我说出了真相
那死人还在沉重地呻吟不止。我在血泊里跪下来,摸一摸鹰四伤痕累累的血脸,……他真的死掉了。一时间,我竟产生了一个错觉,似乎在这间仓房里我与这死人,曾经见过许多次。
第十三章、复 审 
阴湿沉重的空气打着旋儿整夜吹进森林的洼地,在地下室不断激起小小的旋涡。我蹲踞在这里,从倏忽凄苦的昏睡中苏醒过来,只觉得喉咙肿得老高,隐隐作痛。然而,醉意已经消退,满脑子全是昏睡之前的灼热胀大,以及无孔不入的悲哀消沉。脑海里是一片分明,几乎清晰到可悲的程度。在梦里,防卫本能还在行动:我的一只手兀自抓着从肩膀围住身体的那条毛毯,另一只手则伸向膝盖对面的黑暗,想把那瓶搀水的威士忌拿过来喝上一口。肺部和抑郁的肝脏,都给我一种冷水浸泡过的感觉。梦中,鹰四的上半身像石榴一样皮开肉绽,活像尊红色的石膏人像,他双眼灼灼,满眼是闪亮的霰弹,恰似一个铁眼怪人,伫立在我的右前方五米处的大雾之中。另外一处,站立着个满脸土色、苍老伛偻的男人,与我跟弟弟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他正一声不响地盯着我们。我身体蜷缩着蹲在那儿,把头埋在膝盖下面,从我的角度看去,他们两人仿佛高居于舞台之上。原来这是一个剧场,房间很小,天棚却高得惊人,我坐在头排的中央,陪伴着舞台上的两个亡灵。台上的一面镜子,正把最后面的高台楼座照了个分明:在两人头上高高的暗处,一群老人戴着高帽,穿着黑衣,像泥沼里的一堆蘑菇一样,俯瞰着下边的我们。我那满脸涂得通红、缢死的友人,还有植物一般毫无反应的婴儿,他们俨然也转世做了老人,加入了他们的一伙。
〃对我们的复审就是对你的审判!〃鹰四在舞台上大张着嘴,带着憎恶地叫道。他的嘴唇早不见了肌肉,只剩了个黑红色的大窟窿。
于是,高台楼座的老人们(他们大概是鹰四召集的陪审员吧)脱下帽子,转脸朝向头顶的榉木大梁,意味深长地摇晃着那房梁吓唬我。我便在一阵衰弱的绝望中惊醒过来。
去年秋天的一个黎明,我曾在后院那个准备安放净水池的洞里,两手抱膝,耽了很长时间。现在,我同是用这样的姿势,久久地坐着。这是个石造的房间,超级市场天皇和他的下属来调查仓房的拆除事宜时发现了它,就让人们住在这里面。邻近我住的里间,外面附有一间厕所,还有一眼井,显然,这里适合一个人过自我封闭的生活,只是那眼井已经坍塌,打不出水来,厕所也因为侧墙剥落,被人关掉了。这两间方形的洞穴,弥漫着无数霉菌的异味,说不定这里还有盘尼西林霉菌呢。而今,我坐在这里,嚼熏肉三明治,饮威士忌,不时还坐着睡上一觉。要是我在睡梦中躺倒下去,埋在地下室里的那些树林般密匝匝的撑柱一定会把我的脑袋撞伤。它们依然是棱角锋利、坚硬无比。
还是半夜。超级市场的天皇自〃暴动〃以来第一次亲临山脚。从今天一早这个情报传出开始,第一场南风已经吹进了森林和洼地,并且呼啸着直吹到深夜,预示了冬天的结束。本想透过头上地板的裂缝看一下仓房一楼洞穿的墙壁外面的空间,可那乌黑的森林却遮住了我的视线。到了早晨,天空万里无云,可大陆刮来的尘埃形成了一片黄褐色的浓重阴霾,在天空里盘踞不散,使目光变得稀薄晦暗。风刮得更加猛烈,直到夜幕降临,那天空仍然是灰蒙蒙一片。森林随着越发强劲的风势,变成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从底里迸发出轰鸣,让人觉得甚至森林中的大地也在鸣叫不已。突然间,林海的每个方向发出一种奇异的声响,犹如涌起的水泡。在森林和山脚之间,有几棵高高的大树,它们曾与我童年的回忆紧密相连。而今,它们依然耸立,在狂风中发出人吼一般独特的叫声。听到这种叫声,我又想起了过去的这片树丛。正如童年时至多约略交谈过一两次,却绝对无法忘怀的那些山脚老人,这片乔木丛。纵然我不曾有复杂深刻的印象,但它们充满个性的〃面孔〃却唤回了我的记忆。那酱油店的老店员,从前我绝不曾同他搭话,我在山脚的生活圈子也与他全然不同。在酱油酿造库旁边通往河边的路上,我不小心打着了他,他便抓住我反剪起双手,把对我母亲的疯癫的卑下而激烈的嘲讽,劈头灌进我同样狂怒然而却软弱乏力的耳畔。我还记得那老人硕大的脑袋活像大红狗。而今,这令我想起对面山坡上的老椋树。这些椋树面对狂风高喊,这一印象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到早晨,风势已经开始减弱。我仍然躺在微明的炉边,谛听乔木丛在风中的呻吟。我想在离开洼地以前,总该去看一下那些树吧,于是就又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沉思。一旦离开洼地便绝无机会再见到它们了,想到这里,我觉得在最后与它们道别时,自己的眼力是何等的迷离,同时,我又分明地感到,那伺视着我的死亡实在已经不远。我想到的是两封信,它们分别来自东京一所大学过去的一位主任教授,以及为筹建自然动物保护公园,派往非洲的动物采集队的办事处,信中都说给我准备了新的工作。教授说,他曾给我和我缢死的友人争得了两所私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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