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第6章


4
无人灯塔孤零零矗立在七拐八弯的长长的防波堤的端头。高约3米,不很大。在海水开始污染鱼从岸边彻底消失之前,渔船利用这灯塔来着。倒也算不上有港口。海滩铺有钢轨样的简单木框,渔夫用绞盘缆绳把渔船拖上海滩。海滩附近有三户渔民。防波堤内侧有木箱,箱里装满早上捕来的小鱼,晾在那里。
鱼已无影无踪,加之居民没完没了地申诉说住宅城市不宜有渔村存在,以及他们在海滩盖的小房属非法侵占市有地——渔民们由于这三个原因离开了这里。这是1962年的事。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则无由知晓。三座小房两三下就拆除了,朽了的渔船既无用途又无处可扔,弃在海边树林里成了儿童们做游戏的地方。
渔船消失后,利用灯塔的船只,不外乎沿岸窜来窜去的游艇,或为躲避浓雾台风停在港外的货轮。其作用也降到有胜于无那个程度。
灯塔敦实实黑乎乎的。形状恰似整个倒扣的钟,又像沉思男人的背影。当夕阳西下迷离的夕辉中有藏蓝色融进时,钟抓手那里便放出橙色的光,开始缓缓旋转。灯塔总是捕捉暮色变化那一恰到好处的临界点——光与暗开始交错而暗却将超过光的那一瞬之间。
少年时代,鼠不知多少次在暮色中来海滩看那一瞬间。浪头不高的下午。他边走边数点防波堤上的石板,一直走到灯塔。甚至可以从意外清澈的海面窥见初秋成群的小鱼。它们像寻找什么似的在堤旁画出几个圈,然后朝海湾那边游去。
终于走到灯塔后,他在防波堤端头坐下,慢慢打量四周。天空飘移着如毛刷勾勒的几缕纤细的云絮,目力所及,无不是不折不扣的湛蓝,那湛蓝不知深有几许,竟深得使少年不由双腿发颤,一种类似惧怵引起的颤抖。无论海潮的清香还是风的色调,大凡一切都鲜明得触目惊心。他花时间让自己的心一点点适应周遭景致,而后缓慢回过头去。这回他望的是彻底被深海隔绝开来的他自身的世界。白沙滩,防波堤,绿松林。绿松林被压瘪一般低低地横亘着,苍翠的山峦在它身后清晰地列成一排,指向天空。
远处,左边有庞大的海港。可以望见好几架起重机、游船坞、盒状仓库、货轮、高层建筑,等等等等。右边,沿着朝内例弯曲的海岸线,静静的住宅街、游艇专用码头、酿酒厂的旧仓库接连排开。其空缺处,闪出一列工业地带的球形油罐和高耸的烟囱,白烟依稀遮掩天空。对10岁的鼠来说,这也是他的世界尽头。
整个少年时代的春季和初秋,鼠都一次次往灯塔跑。浪高的日子浪花冲洗他的脚,风在头顶呼啸,生苔的石板不止一次滑倒他细小的腿。尽管如此,那条通往灯塔的路对于他仍比什么都可亲。他坐在堤头侧耳倾听涛声,眼望空中的云和一群群小竹英鱼,把装满衣袋的石子掷往海湾。
暮色四合时分,他顺着同一条路返回他自身的世界。归途中,无可名状的伤感时常罩住他的心。他觉得前头等待他的世界那般辽阔,那般雄浑,完全没有他潜入的余地。
女子的家位于防波堤附近。鼠每次路过那里都能记起少年时代那朦胧的情思和黄昏的气息。他在海滨大道停下车,穿过沙滩上疏疏落落的防沙松林,沙在脚下发出干涩的声响。
宿舍建在以前渔民小屋所在的地方。下挖几米,就有红褐色海水上来。宿舍的前院栽的美人蕉像被人践踏过似的无精打采。女子房间在二楼,风强之日有细沙啪啦啪啦打在窗玻璃上。宿舍朝南,够得上漂亮。但总好像荡漾着忧郁的氛围。海的关系,她说,离海太近了,潮水味儿、风、涛声、鱼味儿……一切一切。
鱼可没有味的,鼠说。
有的,她说。说罢啪一声拉绳合上百叶窗。一住你就知道的。
细沙击窗。
5 
学生时代我住的宿舍谁也没有电话。就连有没有一块橡皮都可怀疑。管理员室前面有一张附近小学处理的矮桌,桌面放一部粉红色电话,是整栋宿舍拥有的唯一电话。所以,没一个人留意什么配电盘之类。和平年月的和平世界。
管理员室里从未有过管理员。因此每次电话铃响,便由宿舍里的某个人拿起听筒,跑去叫人。当然情绪上不来时(尤其半夜两点)谁也不去接电话。电话便如预感死之将至的象一样,狂嚎乱叫若干次(我数的最多一回为32次),之后死掉。“死掉”——这一字眼一如其本身所示,死掉就是死掉。电话铃的最后一声穿过宿舍长长的走廊被夜幕吞噬后,突然的沉寂压向四周。沉寂得委实令人心休。人人都在被窝中屏息敛气,回想彻底死掉的电话。
深更半夜的电话总是内容灰暗的电话。有人拿起听筒,开始低声讲话。
“那事别再说了……不对,不是那样……可已没有办法了,是吧?…”·不骗你。干嘛骗你?…。·啊,只是累了…..·当然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所以嘛……明白了,我都说明白了,让我考虑一下好么?”…·电话里说不清的……”
看来任何人都有一大堆烦恼。烦恼事如雨从空中降下,我们忘我地将其拾在一起揣进衣袋。何苦如此,我至今也不明白。想必错当成别的什么了。
也有电报来。凌晨4时摩托开到宿舍楼门停下,肆元忌惮的脚步声响彻走廊。谁的房间被拳头砸开。那声音总使我联想死神的到来。略、略。好几个人奄奄一息,神经错乱,把自己的心埋进时间的淤泥,为不着边际的念头痛苦不堪,相互嫁祸于人。1970年,如此这般的一年。倘若人果真生来即是辩证地自我升华的生物,则那一年同样是充满教训的一年。
我住管理员室的隔壁,那个长发少女住二楼阶梯旁边。以打来电话次数而论,她堪称全宿舍的冠军,我因之遭遇了几千次上下光溜溜的15阶楼梯的惨境。找她的电话实在五花八门。语声有郑重的,有事务性的,有悲戚的,有傲慢的,每种声音都向我告以她的名字。那名字早已忘了,只记得是个平庸得令人沉痛的名字。
她总是对着听筒用低沉而疲惫至极的声音述说什么。说什么听不清,唧唧咕咕的。脸形也还漂亮。但总的说来,给人以压抑感。偶尔在路上撩肩而过,可从未打过招呼。她走路的神情,俨然骑一头白象在深山老林的小径上行进。
她在宿舍大致住了半年,初秋到冬末。
‘我抄起听筒,跑上楼梯,敲她房间门,叫道“电话!”少顷,她应一声“谢谢”。除了“谢谢”没听她说过别的。当然,作为我也除“电话”别无他话。
对于我也是个孤独的季节。回到宿舍每次脱衣服,都觉得浑身的骨头像要捅破皮肤蹦出来似的。大概我体内存在一种来路不明的活力,而那力正朝错误方向推进不止,要把我带去别的什么世界。
电话响了,我这样想道,有谁要对谁诉说什么。找我本身的电话几乎没有。想向我诉说什么的人一个也没有,至少我希望别人诉说的无人向我诉说。
或多或少,任何人都已开始按自己的模式活着。别人的若与自己的差别太大,未免气恼;而若一模一样,又不由悲哀。如此而已。
最后一次为她接电话,已是冬末了。3月初,一个晴空万里的周六早上。说是早上,其实已快10点了。小房间每个角落都塞满冬日透明的阳光。我一边在脑袋里半听不听地听着铃声,一边从床头窗口俯视甘蓝田。黑乎乎的田地上,残存的积雪如水洼一般到处闪着白亮亮的光;最后的寒流留下的最后的雪。
铃响十多遍也没人接,便不再响了。五分钟后再次响起。我以很无奈的心情在睡衣外披上对襟毛衣,开门拿起听筒。
“请问……在吗?”男人的语声。语声平板板、飘忽忽的。
我含糊应了一声,慢慢上楼,敲她的门。
“电话!”。
“……谢谢!”
我折回房间,在床上摊开四肢望天花板。响起她下楼的声音,随即传来一如往常的唧唧咕咕。就她来说,电话非常之短,也就十五六秒吧。放听筒声响过后,沉默笼罩四周。脚步声也没听到。
间隔一会儿,迟缓的脚步声朝我房间临近,并响起敲门声。响两次,之间隔有一次深呼吸所需要的时间。
打开门,身穿白色厚毛衣和蓝牛仔裤的她站在那里。一瞬间我还以为传错了电话。她一言不发,只管把双臂牢牢抱在胸前,瑟瑟发抖地看着我,眼神就像从救生艇上注视下沉的轮船。不,或者相反亦末可知。
“可以进去么?冷得要死。”
我不明所以地放她进来,关上门。她坐在煤气炉前,边烤手边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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