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69章


北野问:“这是不是说谎?”
村人说:“全是实话。”
少尉这才收起枪,北野转向高田军医和卜翻译官下达命令:“立刻让这人带路赶往苏家泊,将老中医找到带回。”
二人不敢怠慢,赶忙从军中挑出一拨儿健壮兵士,匆匆钻进黑沉沉的原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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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就在北野少将带领部下登上“九州九”那一时刻,苏家泊老中医苏子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归于黄泉。那个被北野审讯的村人并没有说谎,苏老中医确已染恙多年,连本村人都极少见他那身着蓝布长衫的瘦长身影。
大约也就在北野的军队在龙口登上了陆地的那刻,苏老中医的儿子苏原带着年轻的妻子回到苏家泊。他回得迟了一步,探病变成了奔丧。苏原是苏老中医唯一的儿子,在青岛一所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做外科主治医生。
在苏原回到家之前,他的几个姐姐姐夫已先他从各处赶来。另外还有一些本家亲朋帮忙张罗,丧事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苏老中医七十而终,也算是寿终正寝,是喜丧,因此整个殡丧过程没有过浓的悲哀气氛,如同大家齐心合力安排老人做一次离家远行。苏老中医躺在灵床上,十分安详,只等着儿子回来为他入殓。只因未看老父生时一眼,苏原内心很是悲痛。苏原的妻子牟青是城里女子,不谙乡俗,苏原只能一样样教她,比如怎样叩头,怎样啼哭,以及如何与各等辈份的亲朋叙礼。牟青是聪慧女子,凡事一点即明,无庸赘述。只一天过去,一切均做得恰如其分,赢得婆婆和众多亲朋的满意。按照苏老中医生前的嘱咐:战乱年月,丧事一切从简,不请吹鼓手吹打,不请僧人做功德,灵柩在家不可超过三日。苏老中医在世时,家人未曾违背过他的意愿,临终之言更是遵照不误。于是便在苏原回家的第二日将老中医安葬于苏家茔地。也就是在这一晚,日军军医高田和翻译官卜乃堂来到苏家泊。
他们将苏原和他的妻子从家里带走。
离开苏家泊大约是晚上十点钟光景,天上悬挂着半轮月亮,照得远远近近的山峦朦朦胧胧。夜风太冷,抑或还有惊吓,苏原的妻子牟青浑身簌簌发抖,苏原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妻子披上。在离家之前,苏原曾强烈要求留下他的妻子,让他一人跟他们去。但没被容许。日本兵按惯常战术兵分两队,苏原和牟青被夹在两队中间,还有高田军医和卜翻译官。一路上所有人都缄口不语,默默行走,只有脚步声向四方传递。这条路苏原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可在这样的深夜走还是头一次,他感到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恐惧,为自己,更为妻子。
在远远望见日军宿营的那个村子黑黝黝的轮廓时,忽然听到了枪声,开始很稀疏,转瞬便密集起来,枪声在静夜里显得很尖厉、很刺耳。枪声来自村里,同时又看见爆炸的火光。这突如其来的情况使所有人都惶惶不安,队伍停止了前进,在原地等待事态的明朗。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枪声停息下来,爆炸声也不再有,唯见一两处房屋在燃烧,火舌舔着阴冷的夜空。队伍又开始前进,速度增加了许多,快到村子时,几乎变成了跑步。
进了村,只见街上呈一派战斗过后的景象,被打死的日本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收尸。受伤的在呻吟叫骂,医务人员一边包扎一边指挥兵士抬往临时救护所。着火的房子天灯般照耀着街上的情景,没有人救火,也见不到一个老百姓的踪影。
高田军医和卜翻译官没在街上耽搁,带着苏原夫妻急匆匆地赶到北野所在的祠堂,北野正在大发雷霆,斥骂几名站得笔直的军官,军官们一面“哈依哈依”地接受训斥,一面不失时机地推卸着自己的责任。苏原读大学时修过日语,他听出的事体是:刚才的战事是遭受从泽山上下来的一股抗日队伍的夜袭。游击队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村子,先摸了村西的岗哨,然后冲进村,对正在睡觉的日本兵开火,乱打一通,等日军清醒过来,游击队已经撤走。日军只在村口抓到两名伤了下肢的游击战士。日军伤亡惨重。
北野挥手退下军官,余怒未息。高日军医正在要向他报告苏家泊之行,这时从外面急匆匆进来一名少尉军官,向北野报告说抓到的两名游击队员已自杀身亡。北野愣了一下,说捆绑了怎能自杀?少尉说他们互相咬断了手腕上的血管,岗哨在月光下发现从屋里流出一道红亮的溪流很是诧异,开门查看,这时俩人已死,少尉报告完,在场的人都不再说话,包括愤怒不已的北野。苏原尽力保持平静,做出什么也没听懂的模样,而心里却是十分惊骇。作为一个医生,他清楚这种自杀方式是多么惊心动魄而又不可思议,只有充满视死如归勇气的人才能实施并达到目的。苏原嗟叹不已。过了一会儿,高田军医开始报告苏家泊之行,请示北野如何处置。北野目光不善地打量了这对中国夫妻一眼,说先关起来,天亮再说。
天亮后苏原和牟青再次被带到祠堂院里,高田军医、卜翻译官已在。北野的情绪仍很严峻,但打量他们的眼光已不像昨夜那么凶狠了。他好像明白过来这一男一女不是他的俘虏,相反倒有求于他们。他问他们可用过早餐,卜乃堂翻译给他们听,苏原回答他们夫妻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北野停了停随之说昨晚的事你们都亲眼目睹了,游击队不宣而战,向进入睡眠的皇军进行袭击,造成惨重伤亡,中国人不讲战争规则,是有失文明的行为。苏原听着心里愤然不已:真正不讲规则有失文明的是你们这伙侵略军,在中国,在朝鲜,在珍珠港,你们发动战争哪回是有宣而战?看来北野很善谈,还在滔滔不绝,说苏原君你是中国人,中国医生,你必须好好给皇军将士治病,将功补过。苏原这才明白北野大说中国人搞突然袭击不讲战争文明的目的,是要说服做为中国医生的他只有乖乖地给日本军人治疗才是替中国人将功补过之举,才符合他的所谓战争文明,真是沿天下之大稽的强盗逻辑。苏原早已成竹在胸,决不给这伙强盗医治。他说治病救人是医生的职责,问题只在医术是否高明。我虽然读过医科,可在战争年月,兵荒马乱,并没学成什么,所以十分惭愧。希望你们赶紧另请高明,否则耽误了治疗我担待不起。北野听了卜乃堂的翻译,脸色变得阴沉,说苏原君无须客气,你出身医学世家,又读过专科,怎会是庸医之辈?快快随高田少尉去给将士们治疗,要真耽误了治疗,却是罪责非浅。苏原已觉无话,心想不妨敷衍一下,再相机脱身。
苏原和牟青随高四军医、卜翻译官以及肩负看守职责的少尉走出祠堂,向日军病员宿地走去。行走中牟青陡然察觉侧方有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是卜翻译官。狗汉奸!她在心里骂了一句,低下头去。
村街很静,空荡荡的街面上残存着斑斑血迹,散发着腥气。着火的几幢房屋还在冒烟,风将烟柱歪向一边,如同巨人头上竖起的粗黑发辫。
为便于诊治看护,这些病员被集中起,分住两处,一处为军官病员,另处为兵士病员。他们先往军官宿地。这是位于村头的小学校,一圈杨树围起的院落,一拉溜七、八间平房。这时太阳已往上升起,光芒透过杨树梢头射进院子,暖洋洋的。这伙穿军官制服的病员三三两两坐在屋前台阶上晒太阳,有的躺在教室里用课桌拼成的床铺上,哼哼卿卿,满脸的苦相。高田军医首先让院里的病员脱掉鞋袜,给苏原诊看。苏原做出查看的样子,俯下身,盯着一只只肿得红亮的脚。此时他对病情已明了于心,当他站直身子,高四军医询问要否再去兵士病员宿地诊看,苏原说没有必要,见一知百。于是他们重返祠堂。
这时北野已离开祠堂,据勤条兵说旅团长亲自去通信班接收上面发来的电报。其实是无需他亲自去的,通信班每回收到电报都是跑步送来。看来情况有些异常。过了一会儿,北野回来,脸色十分难看。他与卜乃堂叽哩哇啦讲了一通,苏原听得的意思是上面责怪他的先遣队行进迟缓,鉴于这一带诸样不平安因素,第十一旅团滞留于辽宁海岸的大部队暂按兵不动。这一局面对身任旅团长的北野来说无异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卜乃堂向他报告了苏原医生去病员宿地诊看的情况,北野问结果如何?卜乃堂说还须旅团长亲自询问才是。北野遂点点头,转向苏原一笑,笑得十分勉强,说苏原君为部下诊治,不胜感激,请问此奇异足疾可用何方何药治疗?待卜乃堂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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