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第72章


该论到自己了,苏原不由转头向北野望去,正碰北野投向他的目光。他又立刻低头回避。
北野开始对他说话,声音很高,卜乃堂翻译的声音也很高:苏原君,我让你再做一次选择,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
苏原愕然。
我是说永远留在这里。北野补充说,抬手指指刚刚杀过中国人的河堤。
4
在胶东地面,莱阳属一个不算太小的城镇,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宽阔的五龙河从城边流过,河岸两旁绿树造迄,郁郁葱葱。从地图上看,莱阳城位于半岛正中,是东西通道之咽喉,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然而由于连年的战乱,北野看到的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小城。
整个夏季中国战场战事频繁。按“一号作战”计划,日军首先要击溃第一战区的中国军队,占领并确保平汉路南段地区。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七日夜,日军第三十七师团向中牟一带的中国军队暂编第二十七师阵地猛攻,豫中会战由此拉开。日军攻势凶猛,二十二日攻陷郑州,五月一日占领许昌,五月三日占领禹县、襄城。五月二十五日攻陷洛阳。三十八天的豫中会战中河南守军作战消极,一触即溃,丢失城市三十八座,折兵二十余万。具有讽刺意味的场面是,第三十六集团军司令部被日军包围在陕南秦家坡一带的麦田里,总司令李家钰被日军冲锋枪射死在即将成熟的柔软如席的麦棵上……
过了端午节,胶东地面的麦子也黄熟了。自从日本人占领了这块地面,每年麦收都不太平。地里那点可怜的麦子被所有人盯在眼里:日本人、伪军、抗日队伍、还有老百姓自己。刚刚开了镰,一拨拨队伍便从各自的据点出动。日本人将他们的行动称之为“麦季清乡”或“麦季扫荡”。清乡便是清粮,扫荡也是扫粮。他们狮子大张口,恨不得将百姓的麦子“清扫”得一粒不剩。与其他敌占区相比,这一带的抗日力量比较壮大,然而队伍混杂,从属于多种政治势力,国民党、共产党、以及无党无派只是打着抗日旗号的游击队。抗日的队伍麦季主要任务是阻止日本人和伪军的抢劫,帮老百姓留下一点粮食糊口,也包括给自己弄到一点军粮,抗日不吃饭也不成。
为便于行动,北野将自己的部队临时分编成八个中队,四个一组,轮换担当抢粮和驻勤任务。每天天还没亮,抢粮队便从驻地出发,分东西南北四路往乡里去,抢到粮食便逼着老百姓替他们运回城里。抢粮的过程实际便是与抗日的队伍接火的过程,枪炮声便在这个半岛小平原上此起彼伏,连续不断,给一年一度的麦收增添了不凡的气氛。
按照北野的命令,苏原以随队医生的身分跟抢粮队下乡。苏原清楚北野的险恶用心是想让他以汉奸身分在四乡百姓面前“亮相”。自那次尿淹日军后,北野便对他耿耿于怀,将他扣留在军中,自然有让他不断为日军诊治疑难疾病的考虑,但主要还是北野的报复心理在作怪。你不想做汉奸,就偏偏叫你做汉奸,赶着鸭子上架,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妻子牟青被留在城里,她充当了北野的人质,以防苏原趁下乡之机逃遁。北野真是个不掺假的日本“鬼”。
苏原跟的这路抢粮队由一个叫森冈的中佐带领。苏原曾见过森冈,他是个三十七、八岁的瘦高个儿,长一脸络腮胡子,不多说话,眼光挺凶。这支抢粮队由四十多鬼子和一百多伪军组成。伪军中队长是一个姓冯的秃子,冯秃子的中队驻守城南一带,苏原也曾在北野的司令部里见过他。据说冯秃子的枪法极好,不用瞄准,抬手就搂枪机,百发百中。冯秃子是土匪出身,本地人,日本人来之前他在泽山上当土匪头,几十号人几十杆枪,不成气候。日本人刚来时他打的是抗日旗号,也和日本人干过几仗,没占便宜。尔后看看日本人的势力愈来愈大,再加上和另一个土匪头不睦,就拉出自己的嫡系投了日本人。日本人起初并不拿他当回事儿,只给他一个碉堡守。不久发现他身怀绝技,觉得有用,便委他当了中队长,据守城南一拉溜十几个碉堡。
队伍出了城直奔正南。大约走出五里路光景,道路从一个村子经过,森同命令在村里抓些青壮农民,做运粮的脚夫。日本兵和伪军就挨家挨户地搜寻。一会工夫,抓来二十几个青壮农民。苏原突然听见有女人的哭声,忙循声望去,见两个鬼子从一家中拖出一个青年人,后面一个老婆婆紧抓住青年不撒手,“俺儿子病了,他不能去。”老婆婆边哭边嚷着。这时日本兵已将青年拖在当街上,苏原一眼便看出这青年满脸灰黄,确实是个病人。他刚要去找森同为青年人讲话,却见不远处一日本兵端枪朝老婆婆瞄准,嘴里哇哩哇啦叫,苏原听明白是叫那两个日本兵闪开,日本兵迅速向两边一跳,枪便响了,这一枪打折了老婆婆一只胳臂,几乎就在同时,老婆婆另一只胳臂也被击中,老婆婆倒在地上尖声哭喊,血流了一地。老婆婆的儿子转身扑在老婆婆身上,没等哭出声来便晕了过去。森同阴沉着脸,说声走吧。于是队伍撂下倒在街中的母子俩,带着刚抓到的二十几个中国人上路了。这一切好像只在一瞬,跟着队伍离去的苏原懵懵懂懂,直到走出很远,他的耳边还响着老婆婆的哭声。
队伍继续沿路向南走了二十里路,就到了抗日队伍活跃的地区,进行速度渐慢。这次“清乡”,北野的战术原则是由远而近,只要在防区外沿取得胜利,防区周围的粮食便是囊中之物了。
“轰”地一声,一颗地雷在前面日本兵的队列中爆炸,当场将几个鬼子炸飞,苏原眼睁睁看见一条大腿从天而降,要不是躲闪得快,这腿就砸到他的身上。这颗雷将鬼子和伪军炸得心惊胆颤,有的趴在地上,有的木呆呆地站着,森冈倒有几分镇定,拔出指挥刀嗷嗷吼叫。日本兵先从地上爬起,接着是冯秃子的伪军。队伍停在那儿,踌躇不前,害怕再踏上地雷。
森冈吼叫了一阵子,大概意识到吼叫的目的不明,便住了口。他命令将炸死的日本兵装上运粮车,让几个民夫运回城里,拨几个日本兵押送。粮还没抢到手,倒先运回尸体,森冈无比懊恼,也有些后悔,不该将日军放在队伍前列,结果首先遭殃。他重新部署行军,让抓来的中国民夫走在最前面,充当人肉扫雷器。民夫后面是冯秃子的伪军,日军在最后面。队伍又前进了。民夫不傻不痴,明白日本鬼子是让他们在前面送死,可又不敢违抗,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脚步却迈得很慢,气得日本兵在后面叫骂不止。
刚走出不到半里路,民夫踏响了第二颗地雷,死伤各两名。民夫们见状一齐蹲在地上哭泣,不肯再走一步。正这时,日本人发现侧方小树林里有人影晃动,疑是中了抗日队伍的埋伏。森同命冯秃子带伪军从左,自己带日军从右,一齐向树林包抄过去。森林里确实是抗日队伍的人,他们见日伪军向树林合围,便举枪射击,边打边撤,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森冈的围歼计划落了空,气得他脸色铁青。回到路上又发现民夫逃之夭夭,连刚才炸死炸伤的也不见了。
唯有中国医生苏原孤零零站在那儿。
没有了中国民夫,便轮着冯秃子的伪军在前面踏雷,冯秃子对此不满,脸色很难看,他斜了森冈一眼,终是没出声,咽下口唾沫,便凶狠地朝苏原吼叫,让苏原在他的队伍前面走。苏原没说什么,抬脚向前走去。他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无法躲避。刚才本可和民夫一起逃走,有一个民夫还向他提醒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只要钻进麦地里,日本人就干瞪眼。但他清楚自己无法逃脱,他不可能将妻子一人留给日本人。
苏原走得很快,身后的伪军几乎跟不上趟。此时一种奇异意念在苏原脑中浮沉:他希望第三颗雷在自己脚下炸响,那样他一切的烦恼和负担便得到解脱了。
然而这第三颗雷终是没有响。
这个麦季是苏原有生以来最痛苦的时光,他的整个生活堕入了深渊,难以自拔。在日军军营呆得愈久,他心灵上的负罪感便愈深。我是汉奸吗?他经常这样自问。回答不是,是自欺欺人,回答是,他又觉得无比冤枉。
麦季过去了,日本人洋洋自得,这次麦季清乡很成功,抢到够他们吃半年的粮食。然而代价也很高昂,从乡下运回粮食的同时也运回日本兵和汉奸们累累尸体。
·18·
尤凤伟作品
生命通道
5
自被劫到莱阳日军军营,苏原和他妻子牟青被安排在一幢房子里独住。这幢房子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